小议川普外交政策

小议川普外交政策

本文作者李海默。本文于2016年4月1日首发于腾讯新闻,《川普大炮开启,哪个国家被喷的最狠》为编辑所采用的标题。

三月初,共和党过百名资深外交与国关界人士发表公开信,强烈抵制川普获得共和党候选人提名,他们声称川普的外交策略荒腔走板,毫无原则立场可言,将使得美国面临更不安全的国际环境,同时明显削弱美国的国际地位。签署这一公开信的包括共和党内各派系人士,而其中也包括大量新保守主义派系的策士,如Eliot A. Cohen和Robert Kagan 等人。

新保守主义者们在小布什总统时期当道,入侵伊拉克就是其浓墨重彩的一笔作品。新保守主义者如Max Boot公开对媒体表示他对于川普的崛起感到寝食难安,声称川普将构成美国安全的头号敌人,并认为相对于川普,希拉里明显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那么,川普是如何招惹到新保守主义者的呢?如果新保守主义者的政略不可取,那么川普的方案又是否更优呢?


新保守主义外交政策

新保守主义强调只有民主国家才是相对更和平的国家,在911事件之后,新保守主义者着重强调非民主国家不仅会直接威胁他国,而且还有一层非直接性的消极影响:即所谓栽培和卵翼恐怖主义势力。新保守主义的一般论调是,在一个以自由秩序为主导的世界格局里,美国的安全利益是最容易被维护的,一个自由的世界本身就是美国最好的屏障。

从本质上,新保守主义的外交策略相信民主对于国家力量的确立和使用而言存在着一种削弱化的机制效应(the enervating effects)。基于这种立场,新保守主义的拥趸们倾向认为,相比于一个竞争性的、各国自为中心的和接近于无政府主义的国际秩序而言,一个让美国被簇拥于一堆民主国家中间的国际秩序会让相对权势分配格局会更有利于美国,因而美国会变得更安全。

而且新保守主义者认为在大国间基本不存在共享的道德与政治原则,所以对于自由主义者所提倡的那种自由范式的跨国行为准则一直持有高度怀疑。在他们看来,提倡国家间相互依赖,以及试图构建国际与区域性组织实际是就是将美国拱手交予他人作为人质,所以他们建议采取一种强势的单边行动和后续的有效规管,认为这样更有助于构建所欲求的和平态势。

新保守主义者推崇的单边主义外交其实一定程度上脱胎于美国外交界对“无能”的联合国安理会的长期挫折感。在他们看来,联合国安理会自冷战以来因为美苏争霸而长期瘫痪,而又因为否决权的存在一直被诟病为“不民主”。因此建立在“民主安全论”和“单边主义”之上的新保守主义外交思想主张既然是美国在提供全球安全与防卫,那么美国的行动能力不应当受到各种多边组织制度框架或者国际条约等因素的局限。而这一系列主张让美国不少学者,如德州农工大学的B,Dan Wood认为新保守主义者是异常危险的一群人,正是他们的政策导致美国加剧了对伊战争,并很大程度上导致了目前发生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困局。

新保守主义外交政策在现实上的“破产”也让川普这个认知上和越战后共和党主流外交主张完全隔绝的政治素人很容易找到了区隔。他的很多政策,比如说希望美国在中东保持中立、希望日韩更多负担美国驻军开支等等,都引起了共和党内传统更为悠久的孤立主义者们的共鸣。而这些政策在力图建立一种世界性统治、希望美军能在全球任何时间地点都有效介入的新保守主义者们看来是离经叛道,两边因此结下梁子,川普甚至强调自己一旦当政绝不会任用新保守主义者。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新保守主义的始创者们都是非常反对意识形态化倾向的。在1960年代时,他们曾明确说过:意识形态化的天性就是预先假定事实,也正是这种天性,使它成为当人们想要真正了解所谈论事物时面临的最大阻碍。然而吊诡的是,后来继起的晚近新保守主义者,却在意识形态上往往无比僵化和死硬。一定程度上,川普那种掺杂着若干现实主义与孤立主义要素的外交政策本来就和意识形态僵化的新保守主义者格格不入,很容易会成为他们的批判对象。

从以上这些来看,新保守主义者的立场固然大有问题,但是否这就意味着饱受新保守主义者批判的川普就是正确的呢?事实却也完全不是如此。

川普主义外交政策

川普一面是迟迟不愿意向公众揭示未来组成他的外交团队的人选,一面多次对媒体说他最愿意咨询的就是他自己,因为他有一颗强大、的大脑并有着非常好的直觉,而等他推出他的外交团队之后,却被业界普遍看作三流,其中甚至有2009年才本科毕业,2012年还在参加“模拟联合国”的“专家”。

当然,这难免会引来舆论的吐槽,有媒体就吐槽川普在共和党辩论中显示出连核武器可被发射的三种载体方式都搞不清楚(分别是通过潜艇,导弹,和飞机机载炸弹形式),又怎么能有效控制美国庞大的军事防卫力量,应对国际复杂多变局势的挑战呢?亦有人攻击川普所谓的组织两到三万美军彻底铲平伊斯兰国论,因为这虽然听起来大快人心,但在美军从中东逐渐撤出的大环境下究竟有多少实效性实在让人怀疑。而且现在他武力打击伊斯兰国的主张得到支持者的掌声,但当美军伤亡节节上升的时候那些支持者是否还会继续力挺也很值得怀疑,我们不能忘记当初小布什挥师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时候也得到超过7成民意支持率的,而如今却被川普拿来痛打落水狗。

此外,不少美国资深国关界人士都认为川普现在展现的外交路线明显是过于简略化(oversimplifying)了,而实际国际情势则是远比此更为复杂多变。有些批评者下语非常狠:一言以蔽之,川普希望改变60多年来美国依赖于自由贸易和国际规则的外交取态,而代之以强势的言辞和反贸易的议程立场,在爱国主义包裹之下的搞不好是一种赤裸裸的军国主义情怀。一些美国媒体指出,在一定程度上,川普的世界观遥遥反映着一种势力范围式的观察视角:欧洲应该照顾好乌克兰,而俄国应该管束好叙利亚。势力范围的观点,军国主义的潜在内蕴,这些都仿佛将人重带回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历史舞台。

而且在对外关系上川普一直强调的都是外国在占美国的便宜:墨西哥是通过非法移民,中国是通过经济上耍花招,伊朗通过的是核谈判,沙特通过接受美国军事援助等等。川普提倡要对这些国家采取惩罚性手段,让他们自己去给自己买单。这些表态也让某些人将川普在外交领域的选战策略称为“M&Ms选战”, 因为它试图以攻击墨西哥人(Mexicans)和穆斯林(Muslims)来吸引选民。乍一看,川普好像对于我们中国影响不大,实际上则不应忽略川普外交政策已经浮现的几条主轴:一是正面与墨西哥和中国在贸易、移民等问题上发生直面冲突,二是与俄罗斯进行更多合作,三是主张日韩核武化对抗中朝。认真思考下这个问题就能看出,中国其实是川普的一个重要潜在靶子。

川普说过一旦当选要在中国东海南海加强美国军事存在,对中国造成更强势遏制。川普曾经多次抱怨美中之间的贸易往来是“不平等”的,并多次夸大美国对华的贸易赤字,他试图倡导美国对华发起一场贸易战争(trade war)。川普曾经明确称中国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货币(恶意)操纵方(主要指蓄意货币贬值)”,说“中国试图金融绑架美国”,并曾经多次在各种场合说:“中国人在试图杀死我们(美国人)”,并说一旦他成功当选,将会向从中国进口商品征收45%的税,“如果中方不按照(川普所欲求的)规定从事的话”。更不必说川普曾经无数次说过要将那些建在中国的美资工厂吸引回到美国本土来扎根(不过这一点倒也不是只有川普说过)。虽然李克强总理在近日记者会时以“中美关系发展不受大选影响”回应美国记者就这类问题的提问,但值得注意的是《环球时报》近日却在英文版上痛批川普。

而对于那些指责川普在政策上的不可预期性的评论,川普给出了一个看似有理的解释:他强调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你需要保持让人们无法看穿你的布局和路数,而这就是使得川普事业成功的要素。这一点也许不无其道理,但是作为一个竞选超级大国政治领袖的人,这恐怕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种对自由民主制度充分坦诚和负责的态度。正如美国一些政治分析人士指出的,川普也许在诊断目前美国病症时是犀利和精准的,但是他给出的解决方案却是一团糟。尤其在中美关系上,今日求同存异,睦邻友好,合作共赢的基本大局实在来之不易,也容不得蓄意破坏乃至不幸倒退。新保守主义者对川普的批评固然不必照单全收,但也不必因人废言,武断、盲目地认为凡是新保守主义者批评的就是我们应当全力支持的。

如果川普当政

外交政策在这次大选中成为一个很奇特的问题。因为从美国国内意识形态光谱而言,已退选的候选人卢比奥算是接近共和党主流,川普最强劲的对手克鲁兹则接近极端保守派。但是到了外交政策上,反而卢比奥较接近新保守主义者的立场,克鲁兹则介于新保守主义和自由意志主义者所持的不介入干预政策二者之间的一种观望状态。正是基于此,也有学者认为新保守主义仍是共和党在外交政略上的主轴。

而川普则因为选情走好,说话也开始收敛,并在某些领域的表态较之前有明显的回缩,因此现在在无论内政还是外交都很难被精准定位。但是不要忘记川普虽然曾在去年批评麦凯恩,却也曾在2008年支持麦凯恩,如今还引重当年麦凯恩的搭档佩林,而佩林在外交上则一度是与卢比奥最为接近的。因此虽然外界无法预测川普未来当选究竟会如何出牌,但也不能排除他会在结束党内初选之后向共和党主流靠拢,成为新保守主义的新旗手。如今这些公开信上的外交家们也未尝不会试图和川普重修旧好,并争取在未来的川普政府谋得一官半职。

而不少学者则认为川普不会重走新保守主义道路。阿拉巴马大学政治学系的George Hawley教授就向笔者表示他个人认为川普的外交政策其实算不上特别突兀。川普自我定位算是个一般性的鹰派,然而他对伊拉克战争的批评,使他与新保守主义者之间有明显的距离。同时川普在巴以问题上看法也与传统共和党主流不同,至少现在看起来川普比绝大多数共和党人都更愿意与巴勒斯坦方面合作以达成某种长期协议。马里兰大学教授Peter Morici就坚持认为川普的外交政略是一种内在自洽的现实主义路线,比起现行的让人“失望不已的”奥巴马主义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而即使川普继续推行他杂糅的外交政策,在不少学者看来危险也没有想象那么大。美国东西方研究所副所长方大伟(David Firestein)先生就向笔者表示川普在贸易问题与伊拉克战争问题上的立场其实与现在的主流民主党思维相接近。虽然其他部分的表态与整个美国政治界的主流立场完全跳脱,且许多川普所支持的很多政策一旦真的推行起来将会极大改变美国外交政策的基本图景,但是一旦川普真的成功当选,他将会认识到美国总统这个职位其实是极大受限于宪法、法律、条约、国会、司法等现有制度的,而他也将会很快调适自己的政纲重回主流区间,最终他那些竞选时发下的种种惊人之语恐怕仅仅只是象征意义的而已。

毋庸置疑的,川普现在已经成功地将整个2016年大选翻了个个儿,将一系列共和党内本来大有希望的政治明星们拉下马来,离共和党的总统提名越来越近。但就算他最后真的成为美国总统,美国政治内构的制约与平衡会“驯服”这匹脱缰之马。

编辑于 2016-04-02 1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