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建筑手册
这个建筑差点烂尾,当它完工时,却成了整个城市的荣耀

这个建筑差点烂尾,当它完工时,却成了整个城市的荣耀

2016年10月31日,汉堡易北爱乐音乐厅的外墙上出现了六个字母:FERTIG。这个词在德文中是“准备好了”的意思,2017年1月11日,第一场交响音乐会将在这个建筑里上演。在开工十年之后,这座建筑终于有勇气向汉堡港的180万人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elbphilharmonie-konzerthaus-hafencity-hamburg

关于这个建造的造价,首先要纠正一个长久以来的谬误——事实上官方文件显示,2006年合同签订时这栋建筑的预算是2.72亿欧元,竣工时是7.89亿,政府财政支出的项目成本是最初的三倍。那坊间谣传的7700万欧元的预算时怎么来的呢?

2003年,私人开发商Alexander Gerar夫妇与建筑师事务所赫尔佐格德梅隆合作以易北爱乐音乐厅概念方案对汉堡政府进行游说,并且同时面向市民公示,唤起了各方的兴趣。由于最初作为私人开发项目提出,预算相应非常之低。2005年7月正式发布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公布爱乐厅预算造价为1.86亿欧元,汉堡市议会决定以公共财政支付其中的7700万欧元,剩下的部分由私人开发商承担。汉堡市政府为了避免公众面对大项目天然的反感和愤怒,争取民众的支持,在舆论宣传上采取了带有欺骗和煽动性的公关策略,向公众传达出信息——仅需投入7700万便可以获得一座世界顶级的音乐厅。这也就是后来坊间流行的爱乐厅造价翻十倍的说法的源头。事实上,造价预算是从2005年公布的1.86亿增长至竣工时的8.65亿(其中市政府支出7.89亿)。而官方文件中,从2006年合同签订时的2.72亿升至竣工时的7.89亿,政府财政支出的项目成本是最初的三倍。

©Elbphilharmonie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易北爱乐音乐厅和柏林新机场、德国国家歌剧院一样,是这个严谨、精确的国家的一个笑话——他们的共同点是预算严重超支,竣工时间严重推迟。2014年8月《明镜周刊》曾一篇报道披露了一份德国联邦环境部长巴巴拉·亨德里克斯递交联邦议会的报告,报告指出德国正在建设中的40个大型项目中只有14个尚可控制在预算之内,40个大型项目超出预算部分高达10亿欧元。除预算超支外,大型项目屡屡无法在预定时间内落成。与此同时,几乎所有大型市政项目一旦上马都会遭遇反对,德国媒体发明了一个词汇“不,谢谢——愤怒市民社会”(wutbürgerlichNein-danke-Gesellschaft)来形容面对新建市政项目时不经思考的拒绝态度。

柏林勃兰登堡机场©gmp

易北爱乐音乐厅在开工伊始就背负上了某种“原罪”。“当政客成为项目的业主,项目会更加昂贵和拖延,这种现象非常普遍。”《南德意志报》建筑评论家Gerhard Matzig在一份报道上这样写道。

如果要单看易北爱乐音乐厅建设过程,人们很容易联想到城市建设史上的著名案例:悉尼歌剧院(超出预计工期十年,造价增长14倍)和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但汉堡的居民确深知易北爱乐厅绝非一座景观建筑,它与汉堡之间却有着更加深沉的精神联系,远非单石独音,孤词片彩。

©inmediaspr

和伦敦、利物浦、鹿特丹、安特卫普及纽约一样,汉堡也是大西洋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中世纪以来就是商业中心,货物、人力、信息和资本自由穿越,融通四海。13世纪时,汉堡同英国、荷兰、挪威、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建立贸易往来,并先后同北德和北欧地区100多个港口城市组成对中古欧洲经济起过积极作用的自由贸易联盟——“汉撒同盟”,被称为“自由贸易市”。16世纪后期,汉堡是仅次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欧洲重要物资集散地。17世纪,汉撒同盟解体后,汉堡仍是北德地区保存下来的3个贸易市中的最大贸易市,迄今仍称为“汉堡自由汉撒市”。作为自由城市,几个世纪周旋于周边国家和先后崛起的世界经济势力之间,审时度势,长于变通,倚靠精明务实这些商业社会引以为傲的处世姿态,经过无数代人戮力经营,1912年的海运吞吐量已位居第三,仅次于伦敦和纽约。今天的汉堡港,不仅是德国最大港口,也是国际上最现代化的港口之一。汉堡是自由、公正和富足的北方重镇,繁荣至今。


但汉堡从未获得和它的财富相匹配的政治文化地位,它十分渴望。


需要强调的是,在汉堡,音乐是市民化的日常文化生活,是民众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并非权贵与特权阶级附庸风雅的消遣,这可能是部分中国读者难以理解的。

汉堡在历史和当代都是当之无愧的音乐之都,古典时代有巴洛克作曲巨擘泰勒曼和被称为“汉堡巴赫”的C.P.E.巴赫;当代音乐历史上有从汉堡出发征服了世界的披头士乐队,众多在汉堡首映之后在全世界长映不衰的音乐剧;汉堡在歌剧领域同样十分闻名,德国的第一座歌剧院便于1678年在汉堡落成,当时热爱艺术的汉堡人要求拥有一个为所有人开放的歌剧院,而非只为贵族阶级。今天汉堡的北德广播交响乐团是德国最具盛名的顶尖交响乐团之一,汉堡有着深厚的古典音乐传统和积淀。

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

而这座城市长久以来恰恰缺少一座一流的音乐厅,易北爱乐音乐厅的前身莱茨音乐厅,已经年久,基础设施设备亟待更新,这些都易北爱乐音乐厅存在的“正当性”

事实是,过去的9年间,无论是沿易北河逆流而上,还是在阿尔斯特湖畔闲庭信步,易北爱乐音乐厅已经悄然地、永久地、甚至可以说是强横地改变了城市的天际线。

©maxim schulz

这座音乐厅的起源是一座新格特式教堂的皇帝货栈(Kaiserspeicher),1875年建成,为纪念威廉一世而命名,是汉堡历史港口的核心区域,曾是世界上最先进高效的装卸码头,也是汉堡曾经的标志性建筑。

©Kaiserspeicher

二战期间,皇帝货栈破坏严重,1963年残留部分被人工爆破拆除,原址上由建筑师Werner Kallmorgen设计新建了一座仓库,用于存放可可豆,咖啡和烟草,外形谦恭朴实,是汉堡战后建筑风格的代表作。随着港口工业结构和物流技术的改变,1990年,皇帝客栈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它见证了一百多年来汉堡港口的和城市的风云际遇,是城市灵魂的驻所。如今天际线上河道的尽头,汉堡北岸的繁华城市与南岸的港口船坞集装箱码头汇合,爱乐厅如同一座升起的风帆,易北河由此收窄,分流成一条条支流、运河,港池、水道密布其间。而在易北爱乐音乐厅背后,由它收束和展开的正是目前欧洲最大也最为野心勃勃的新城发展项目——汉堡港口新城(Hafencity)。

©Wang Heng

2006年秋天,易北爱乐音乐厅项目正式提交建造申请,由时任汉堡第一市长Ole von Beust牵头进行欧洲范围公开招标,寻找承建施工单位。德国政府在公共项目的招标手段以及法规上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招标要求过为严苛,没有给业主留下足够的谈判余地,导致承建商的招标结束时,仅有一家公司满足条件———Adamanta财团(由承包商Hochtief和德国商业银行组成的联合体)以2.41亿的报价中标。而这样不合理的情况在德国和欧洲的大型项目招标工作中并不罕见。

2007年项目正式动工之后,政府,城建商和建筑师之间的三角关系更加复杂。政府与双方分别签订合同,而像Hochtief这样的大型承建单位有着非常严格的权益管理(ClaimManagement)系统,直接结果就是合作进行中固守自己的利益,保证自己在法律程序上的无懈可击,决不让渡自己的权限,这导致与建筑师和业主之间信任上的巨大罅隙,无法提出并推进建设性的解决方案(与扎哈·哈迪德设计的东京新国立竞技场超高造价相似)。而与此同时市政府作为业主,也是工程主导者怀有政客的巨大野心,提出要将易北爱乐音乐厅建成世界顶级的音乐厅——一座城市空间、建筑体、美学、声学和建筑材料学各个方面无可匹敌的世界建筑奇观,而建筑面积也从设计最初的85000平方米增长为120000平方米。甚至在建筑基座主体浇筑完毕后,城市又提出将附属小型音乐厅的数量由一个增加至两个,造成方案的重大修改,浇筑的楼板需要从新凿穿。慢慢随着施工深入,项目的复杂程度与施工难度也日渐提高,很多技术问题是建造史上未曾遇到过的难题,挑战了当前建筑业施工能力的上限。

之后项目陷入了长久的僵局,2010年工程进入调查听证程序,由法庭进行仲裁,明晰各方责任,项目无限期停工。直到2013年汉堡市议会换届,新任市长对项目各方进行重组,签订了新的合同,施工建设逐渐步入正轨。

2010年,建设中的音乐厅©铃木久雄

改组后的ARGE联合体作为总体设计方由赫尔佐格和德梅隆事务所和HoehlerPartner组成,他们将不同区域技术难点分别委托给若干中小型工程师事务所完成解决。总共300多家专业设计单位参与了整个项目的设计建造。

项目遇到的最大的技术难点之一便是交响大厅的钢结构设计,这也是致使预算激增的主要原因。易北爱乐音乐厅坐落于繁忙的易北河航道中央,超级邮轮,万吨货轮和无以计数的船只每天在其侧身而过,船只的鸣笛声几乎可以响彻整个汉堡。而交响大厅的周围密集分布着附属功能例如酒店、住宅、餐饮空间,正下方又是熙熙攘攘的市民广场观景台,这对大厅的隔音设计提出了非常有挑战的要求,整个大厅几乎是悬空的悬挂于建筑中央的,音乐厅由两个互相之间脱离的壳体包裹,外壳是如同船体结构的钢筋混凝土。而内壳由共342组弹簧箱构成,内壳地面和所有楼座通过弹簧组固定在外壳之上,内壳的屋面则悬挂在外壳屋面之下。大厅的结构采用的承重弹簧减震系统,由外界扰动造成的系统结构自身噪音仅有4.5赫兹,比声学设计师提出的5赫兹要求还低,而一般的演出建筑对其要求在8赫兹左右。从基座到屋面,钢结构在设计中使用了很多首创的富有革命性的新技术,没有先例,而建筑竣工之后这些精湛的技术和巧妙的结构将不再裸露可见,空间谦和而节制,但其营造出的效果和氛围却极具冲击力。



音乐厅剖面

而造价昂贵的双曲面玻璃也是被诟病的焦点所在。爱乐厅玻璃幕墙面积21500平方米,由1100块各不相同的幕墙单元组成,每块高达5米。造价从最初预算的2300百万激增至5千万。每块安全玻璃构件压制完成后必须通过220公里每小时的飞机引擎风洞测试,以及每分钟3.4升的水压测试,此外还需进行一年的高温低温测试没有任何破损才能交付安装。玻璃构件表面的点状喷绘根据其安装部位的内部空间的使用功能设计,起到调整室内光照强度的作用。建筑所处易北河主航道上的重要位置决定其本身会有屏蔽雷达的现象,因此西南侧面临易北和主航道幕墙特定高度特别增加了喷绘的面积,以保证港口的雷达可以正确探测到驶过的船只。玻璃幕墙不仅是对制造技术工艺的极大挑战,还促进了制造运输和吊装过程中各个专业之间的创新协作,为施工和工程管理领域提供了宝贵经验。

©铃木久雄

对于赫尔佐格和德梅隆团队,玻璃幕墙对波浪的捕捉模拟意味着建筑师对于自己设计语言的不断开发,实现了人工模拟到算法数字化的过程,将变幻无穷的自然情景落实为一种空间结构。同时双曲面凸起的侧面可以实现室内的通风,避免河上强风的直接贯入,也减缓风力对幕墙的冲击。

当人们真正站在建筑面前、走进建筑内部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奢华靡费,37米高度之上的广场是城市的公共空间,免费开放。内部空间简洁硬朗,裸露的混凝土柱,红砖铺地,白色天花板,弧形的玻璃幕墙,没有巧饰,粗砺如同穿堂而过的海风。唯有壮阔的城市全景在面前铺展开来。在这里,工艺技术的精巧卓越但呈现出节制谦逊的一面,也是汉堡历史和城市的精神所在。

©maxim schulz

在一个高度透明和民主的社会,面对重重困境和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城市并没有减少对品质的要求,党派之争,政府换届都没有让它烂尾或草草收工,汉堡市民在反对抗议之余也默认和支付了高昂的造价,整个建筑造价中的6800万欧元来自德国民众的自愿捐助。向汉堡人民许下的一座世界顶级的音乐厅的承诺仍声声在耳,在来自各方喧嚣尖刻的批评声中,爱乐厅默默地矗立起来。在过去的几年内蒙特利尔,雷克雅未克、赫尔辛基、巴黎、洛杉矶和哥本哈根的爱乐厅相继建成,但即使易北爱乐音乐厅工期推迟六年,落于人后,但其在建筑和声学领域达到的成就仍然是无法超越的。

©Wang Heng

而易北爱乐音乐厅的建成几乎奇迹般的平息了(必然只是短暂的)舆论中对大型项目旷日持久的愤怒,向来刻薄的德语报刊都在重要版面发表文章,赞誉一片。《法兰克福汇报》撰文评论:“一座建筑的呈现了两种叙事,一个关于金钱,另一个关于一个艺术瑰宝。”《时代周报》发表文章《自信的浪潮》(Wellen der Zuversicht),赞扬易北爱乐音乐厅昭示了一个属于汉堡的崭新时代的开启。《南德意志报》文章《旋律之谱线》称建筑为汉堡的天际谱写了壮阔乐章。《世界报》称其为《音律的圣殿》。

2017年1月11日,易北爱乐厅音乐厅将正式面向公众开放,到2017年7月的音乐会门票已经全部售罄。这是一座为市民而建的音乐圣殿,不仅举行大型交响音乐会,也举行小型现代音乐会和多样的戏剧演出,票价最低的只有6欧元。易北爱乐厅形象的纪念品更是早已遍布大街小巷,当然也有挑剔的人们用批判和狐疑的目光注视着它,但人们面对爱乐厅的态度在发生着转变,正如当年巴黎人也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才接受了埃菲尔铁塔。

北德广播交响乐团已经开始于2016年9月入驻进行排练,乐队指挥Thomas Hegelbrock在接受《时代周报》采访时说到:“当第一声鼓点在大厅内响起:美妙至极!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合唱团,所有的乐手,大厅里的听众,每个人都流下了眼泪,每一个人。”(DIE ZEIT Nr. 46/2016, 2016年11月3日)。

©maxim schulz

卡尔·雅思贝尔斯借尼采之口说出:“平庸是时代的危险所在,它无法再吸收传统知识;现代生活杂乱无章,令人湮没无闻:现代的喧嚣令一切无以生长;人们谈论一切,却对一切闻所未闻;一切都掉在浅水中,没有什么沉入深深的井中;一切都是流言蜚语,一切都是飞短流长。”我们所处的时代忌惮“伟大”与“卓越”,反将那些“平庸的”、“无力的”、“乏味的”、“简单的”事物奉为道德之“善”。

易北爱乐音乐厅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的时代是否还需要不计代价为永恒而建的理念,或许在这里“永恒”的概念可以被置换为“可持续”,——一座建筑在长久的时间尺度上刻画城市的面貌,滋养城市的灵魂,在时代喧嚣杂音中发出中钟磬般的金石之响。


文 | 方小诗
感谢原H&dM易北爱乐厅团队建筑师周翔先生提供部分资料支持
发布于 2018-11-19 1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