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援藏事记
他们是藏区的未来

他们是藏区的未来

这是我来八宿的第四周。

相比于快节奏的上海,这里的工作和生活就像按下了慢放键。

早餐店里舒服享受早餐的上班族,

路上要上学的孩子不慌不忙的牵着爸妈的手过马路,

还有穿着传统服饰的藏族妇女拿着佛珠,悠然的走在马路上;

小伙伴们每天列队一起去医院上班,一路上迎着不少人打量的眼光,每天看我们经过的一些店老板还会打打招呼,

“他们是来人民医院援藏的上海军医”店老板还会跟身边的人这样介绍。

每天的门诊量并不多,大外大内妇产加起来,不超过50人。

有的是从下面乡镇过来,有的就是附近的镇上不舒服来挂号看看。

作为一个麻醉科医生,我不会直接接触这些门诊患者的主诉或病痛,但递送到我这里的患者,大多情况不会太好。

手术,抢救,这是我的工作。

来八宿的第二周,我收到了第一个手术申请单。

19岁的藏族少年,股骨干骨折,拟行切开复位内固定术。

我去术前评估的时候,问及如何受伤以及治疗情况的时候,得到的回答令人惊讶。

原来早在一个月前就受伤了,也拍了片子,骨折的诊断很明确,但当时没有能进行股骨手术的医生,只能给出转上级医院的建议。

从八宿转到昌都市医院,车程就是6个小时,而一个月以前,藏区的雪还没化,路上仍十分危险,也许是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家属带着孩子在一个街边诊所进行了简单的止痛输液,就回家休养了。

这是藏区大多数患者的实际。

因为诊疗能力有限,很多患者在伤病的第一时间并不能得到有效的救治。

八宿县人民医院下辖了多个乡镇的卫生所,

然而很多卫生所,甚至都没有专业的全科医生,有的地方由护士针对症状发一点药,然后等医院定期下乡巡诊的时候,村民在集中看病。

但很多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而即使从下面乡镇来到县城,也未必就能得到最规范的治疗。

因为县城偏僻,县医院的医生也少得可怜。很多医生兼着各种职能,外科医生也要充当耳鼻喉、口腔科医生,内科医生有时还要去妇产科帮忙。

一专多能,是医院提出的理念,但实际上,却是缺人的无奈之举。

而幸运的是,在一个月以后,因为忍受不了大腿的疼痛和肿胀,这个19岁的藏族小伙再次来到医院,

但这一次,医疗队在。

看完片子的孙主任当机立断手术,一方面让外科医生告知家属,另一方面联系手术器械。

因为医院本身没有手术材料,一个骨科副教授,亲自打电话联系钢板、螺钉、电钻以及其他骨科器械,经成都发货,中转昌都,5天后到达八宿。

另一个问题是术中透视。

骨折手术,需要术中X光检查以判断内固定钢板的位置是否准确,但八宿县医院没有C臂机,这让医疗队中的影像科鲍医生犯了难。

问来问去,问到医院的库房里有一台床旁的X光机,但因为一直没用过,也没人会调试,所以一直空置在库房中。

鲍医生把落满灰尘的X光机推出来,调试好参数,然后推到手术室测试。因为没有联网,只能拿一台笔记本作为数据接口,从电脑上看片子信息。

于是手术室外的患者等待走廊,临时变成了术中影像科。

鲍医生负责术中拍摄,另一位医生负责操作电脑,然后读片供术中参考。

解决了术中影像的问题,更大的问题摆到了我的面前。

没血。

股骨手术是出血高风险的手术,预计出血量可以达到1000~2000ml,为了避免术中出血风险,充分备血是术前准备的关键。

而八宿县人民医院的输血科刚刚成立,尚不具备接收昌都市中心血站血液制品的资质,也就无法获得成分血制品。

唯一的办法,是协调检验科先对患者家属进行交叉配血,再从匹配的人中临时采全血,供术中使用。

备血是个复杂的工作。我和医疗队检验科的李老师沟通,除了要确保交叉配血和全血采集,还要保证全血的传染病指标为阴性。

但没有免疫仪,乙肝、艾滋、梅毒等血液传染病指标没办法进行精确检查。

“没办法,他们的免疫仪还没到,现在只能用金胶法,不能说百分百准确,但总比没有好”李老师提出了妥协的办法。

最后,我们一同制定预先采集800ml全血的方案,再结合血液稀释等血液保护的办法,降低术中出血风险。

当把术前情况解决好,准备与家属沟通麻醉方式时,患者家属又强烈反对椎管内麻醉而要求全麻,尽管我一再强调这是风险比较小的方案。

于是我们重新回到手术室,查看术中保温设备,重新梳理准备麻醉耗材和药物。

“这里没有输液加温器和保温毯,只能把手术室温度提高一点,防止术后寒战”

我给所有外科医生打了个预防针,这一台手术,注定大家都要汗流浃背了。

手术当天,我和孙主任在更衣室换洗手衣的时候,都不由得感叹

“这台手术真的太不容易了。”

我将麻醉药依次推入血管,带着八宿县医院的麻醉医生,开始了这台全麻下的股骨切开复位内固定手术。

尽管术中体征和麻醉都平稳,但手术过程却并不顺利。

因为已经是陈旧骨折,且完全离断成角,术中骨折断端的对位十分困难。

而股骨是血液丰富的承重骨,对位时的操作会导致一些小血管的损伤,出血逐渐增多。

好在李老师及时送来了全血,核对完以后赶紧连上静脉通道。

摸着血袋,还是热的。

而此时,四位医生汗流浃背,花了一个小时才完成对位,然后固定钢板,术中透视。

鲍医生推着床旁X光机进来,无菌单覆盖以后,把影像通过电脑展示出来,确认位置以后,孙主任顺利的把剩下的螺钉固定到位。

孙主任下台的时候感叹,

“做一台这样的手术,等于我在西藏爬了一座山啊”

这是八宿县第一台股骨手术,也是最大的一台骨科手术。

麻醉、外科、影像、检验,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遇到了困难,但也都顺利的克服了。

19岁的少年最后顺利的苏醒、转回病房,然后常规换药、康复。

当我随访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基本能够下地走路了。


创伤骨折,是藏区最常见的急诊原因。

藏区的孩子,大多家住在镇子边上的农村里,上学放学,或多或少都要走一段山路或者“土路”,小孩子路上的打闹,让摔伤时常发生。

我的第二次会诊,是一个我见过的初中生。

因为就在前一天他们学校集体抽血体检,我在检验科帮忙的时候,亲手帮他抽的血。

而今天,他因为放学路上摔伤,肱骨远端骨折。

考虑到骨折情况还好,孙主任打算手法复位然后石膏固定。

然而,即使是简单的手法复位,本院的外科医生也很难完成。

对骨折端及成角的判断,复位手法的实施等,这边的医生都不熟悉,平时也不敢轻易尝试。

而复位时因为剧烈的疼痛和不配合,也常常导致复位失败,加上手法不熟练,甚至可能进一步加重损伤。

但如果不进行准确复位,骨折端没有对上,就可能造成骨折的畸形愈合,日后成长还有可能引起肘关节的发育不良,右手甚至有可能残疾。

总不能因为这样一个摔伤,让孩子的右手废掉。

于是,为了减少复位时的疼痛,我带着这里的麻醉医生,示教在超声引导下进行臂丛神经阻滞,等到手臂的神经被阻滞后,再交由骨科医生进行手法复位。

这样复位时的疼痛可以适度减轻,也可以更好的配合骨科进行手法复位。

复位,固定,影像确认,最后石膏塑形,当我们最后说:“放心,等这里长好了,照样可以打篮球”时,这个藏族小孩才终于露出了笑容。

再确认好手指的感觉、运动,确保复位过程没有额外损伤神经后,绑上石膏,收治入院。

随后的几天,他的手臂从水肿到消肿,从疼痛到不痛,5天以后,出院。

几个月以后,应该又是运动场上奔跑的少年。



在上海,不用说骨折,哪怕简单的感冒、发烧,都有专业的医疗机构进行完善科学的诊治。

国家儿童医学中心、复旦儿科医院、上海儿童医院、新华医院,再加上各个三甲及中心医院的儿科门急诊,保障着整个上海儿童的健康。

而在面积有三个上海大的八宿县,仅有的官方医疗机构是县人民医院和下属各乡的卫生所。而即使在这样的医疗机构,也无法保证每一个孩子都得到及时的救治。

在八宿,每天上下班,正好是学生们上下学的时间。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从八宿小学和中学出来,路过医院,和我们一同走在阳光下。

看着他们在路上蹦跳吵闹的样子,会觉得他们是藏区真正的希望。

他们接受着来自全国援助的教育,他们有东南沿海来长期支教的老师,有东部城市援建的校舍,他们会汉语、会英语,他们知道跨越这些高山之外,世界的样子。

因而,缺医少药的现实,也让人更加心疼这些孩子。


来到西藏后,看到最多的标语,是脱贫攻坚

如果不是远处的几座大山,很多时候,当看到一栋栋竖起的现代住宅楼,漂亮的学校校舍,和规划有序的马路、房屋,会产生一种“已然小康”的错觉。

但在真正到达小康的路上,这里还有很长的一条路。

“病有所医,老有所养”是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八宿,却并不那么容易。

医疗可及性,不仅仅意味着人人都可以享受医疗服务,更重要的是,人人都可以得到平等的救治机会。

而在八宿,这却可能是奢侈的字眼。

尽管从1990年到2016年的26年里,中国的医疗可及性指数(HAQ)提升了35.3,是全世界提升速度最快的国家,但面对幅员辽阔的国土,这一提升却仍然不够。

好在我们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坚战!

曾经,当东部沿海的孩子感冒时可以直接到985大学的附属医院看病输液时,藏区的孩子在受伤骨折以后,却可能只能在街边的诊所打止痛针。

而现在,来自福州、上海的医疗队,都战斗在八宿的医疗扶贫上。而200公里外的左贡县,也有一支穿着天空蓝的兄弟医疗队与我们一同努力。

从实际病例中示教,从日常工作中帮扶。

在阿里,在日喀则,在那曲,在格尔木,来自全国各省市对口帮扶的医生们,都奋战在医疗扶贫的前线。

他们和我们一样,面对缺医少药的现状,也未曾懈怠妥协。

努力让一个孩子重新站起来奔跑,让一个孩子重新去运动场驰骋,让他们去征服一个个高山,也让他们去看看高山后面这个世界的样子。

因为我们都知道,

当他们健康的站立了起来,

藏区的未来便站立了起来。

编辑于 2020-06-23 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