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周入门语言学」第一周·语言学不是学语言(上)

「十二周入门语言学」第一周·语言学不是学语言(上)

初めまして、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今儿天气不错,大家好,我是 Chris Xia ,按照我在一年前立下的计划,在整个项目已经完成将近两年后的今天,我将开始「十二周入门语言学」的系统重制。虽然到今天为止这个项目依然惯性地沿用了我刚开始策划时用的名字,但是实际内容依然只有十章,我只会在这十章的基础上进行增补、删改和修正,即使这些修正的范围很大,我也不会再增加新的章节。在两年前我就说过,这个项目是面对高中及高中以上文化水平、至少掌握汉语、不必要熟练掌握其他语言的非语言学专业人士开设的,主要是常识普及、新手入门向,我所讲的内容也是相对比较简单的,除了一些恶趣味的内容以外,并不需要预先知识和其他语言。如果大家曾经看过我的一些知乎回答的话,就会发现,很多内容其实也已经在我之前的知乎回答里反复出现过,因为语言学的常识性内容一共就那么多,这些原理足以解答知乎上百分之八十的问题。当然,在知乎这个平台上还有一些业内人士,如果我记中语误说错了什么,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很抱歉在正式开始之前还是得絮叨一些有关背景的废话。这个项目一开始是为我的高中学校设计的一门选修课,主要是针对高一和高二学生的,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自己手残,并没有成功地和高中那边谈下来合作,但是又不想就此放弃,于是折中一下,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本科主修学位是英语,辅修是翻译,多少算是个手艺人,本科第二年的时候因为课程的原因开始接触英语语言学,跟的是韩礼德的功能语法派,也做一些应用语言学的内容,觉得蛮有意思的,当然因为各种原因我个人很讨厌功能语法,这个另说,如果在知乎上有人想问有关功能语法的内容,我也会尽量回答,虽然现在已经明显手生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本来就比较喜欢理论类的东西,不是很愿意直接就业,于是就决定去读硕士,申请的时候索性又转了半个专业,换成了普遍语言学,所谓的普遍语言学,就是不局限于一种语言的研究,去做普适性比较高、适用于大多数甚至所有语言的理论。在两年前进行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刚刚完成硕士的课程,毕业论文属于语用学的范畴,课题是 catchphrase ,如果有人平时喜欢看萌娘百科或者 K 岛维基的话,大概对应的是里面的「成句」类别,说得再普遍一点就是流行语吧,听到这个课题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不过做起来实际上超级有趣的。现在自打转行以后,转向了应用语言学里的第二语言习得,所以在这一次重制里我也会相应地增添这个新的领域里的内容。

毕竟在国内语言学算是个半冷门学科,除非是专业教学,否则常识的普及性并不是很高,我也是因为这三四年来自己的经历,以及平时和我的老同学们、家里人以及各路熟人交流时遇到的问题,才决定有时间的时候应该仔细说说语言学的事情,特别是对一些非本专业的朋友们讲一讲我们到底做什么,从我们具体研究什么,到我们研究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学语言学以后能做什么工作,语言学家每天都在做什么,投入的科研经费转化成了什么样的东西,是不是能了解人类,是不是能改变世界……啊打住,这说得稍微有点远了。总之打算的就是一个很轻松很简单的东西,尽量贴近于我们平时的生活、避开那些过于复杂的理论内容,能让大家对一门学科的历史、现状、各类分支及未来发展有大概的了解,就算是我给自己订的一个小目标吧。

这是整个系列的第一章,可能大家也不是很清楚这个项目接下来会继续讲什么,当时的我也是第一次大规模进行科普,难免紧张,所以就按照之间看到过的惯例,先引入一点轻松愉快的话题,从最开头说一说语言学。这一周的内容也是起了一个文字游戏般的标题,叫「语言学不是学语言」。这个标题来自于我的亲身感受,那是在 2013 年春天复活节的时候,我去欧洲大陆旅游,回来的飞机降落在伦敦的卢顿机场。过边检的时候,工作人员照例要查验我的护照和签证,因为我持有的是学生签证,所以在入境时要被问很多问题,比如说就读的学校、学位以及毕业时间。当时在边检的是一个大概比我大点的年轻小哥,一边扫我的签证一边问:「你是在 UCL 读硕士对吧,那么你读的是什么专业呢?」我当然也老老实实回答:「啊,我读的是语言学, linguistics 。」这位小哥多少还是对这个词有点了解的,起码不像我去年刚去英国时碰到的那位,把语言学( linguistics )听成了航运物流( logistics ),搞得我几乎哭笑不得;于是他就问我,「那么你会说多少种语言呢?」当时我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就都不好了;算下来我大概能熟练掌握的也就两种语言,半熟练掌握的,如果广东话算一种「语言」的话那算是四种,剩下的基本就浑水摸鱼了。但是我肯定不能把这些事情就这么告诉他,我就想起我们系里一位很有名的音系及句法学家 Andrew Nevins 教授的一句话,「一个语言学家是否成功,不在于他会说多少语言,而在于他有多少语言学不会。」所以我就脑子一热,直接告诉边检小哥:「理论上说( technically ),我什么语言都会。」谁都听得出来,我这句话是在扯淡,说真的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小哥一听也笑了,说:「那你真的连古希腊语都会了?」我还真的听过一些古希腊语的课,但也不过是认识几个词,连字母表都认不全,不过既然话放出来了,就还是要硬撑到底,就说:「你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材料,别说古希腊语了,什么都可以的!」然后小哥就放我过去了,当然,这两件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只是我们在边检废话太多了,我是时候得走了,要不排队后面的人要找我麻烦了。

这样的问题,在我接触语言学的这几年里没少听到。每年我回到高中看老师,他们总要追着问我,「你既然在学语言学,那么你现在一定会不少语言吧?」「学语言学的话,那你以后要教英语吧?」「你是不是雅思啊托福啊什么的考一考随便过的啊?」我得挨着个地解释一遍,搞得我一般都是「整个人都不好了」,似乎对于一般围观群众来说,懂得很多种语言是作为一个合格的语言学家的必要条件。那么今天,我也要像中二派轻小说里的男主角那样大喊一声:「你们都错了,这个幻想由我来打破!」语言学和学语言,完完全全是两个不同的事情。这样的话,我也从大家最爱问的问题开始:到底,什么是语言学?

语言学语言学,顾名思义,是研究语言的学科,它的本身肯定离不开语言,但是语言在语言学中只是对象,而不是目的。如果说普通的「学语言」的过程是让我们可以掌握一门语言、用它和母语者进行交流的话,那么语言学是完全达不到这个目的的。语言学是把语言当成研究的材料,得出的是语言的结构、历史演变、应用范围这一类的比较抽象的规律性的结论。比如说我学习过德语,我会知道德语里「我昨天吃了个苹果」是「 Gestern habe ich einen Apfel gegessen 」,当我的德国同学问起「你吃了什么呀」的时候,我可以这么回答她;但是如果我研究语言学,我会知道,德语所谓的「动词二位」结构是因为德语本身是主宾谓顺序的,在形成主句的时候变形的动词会提升到补语位置,这也是为什么如果我把那句话直接按词语顺序译成中文时会变成「昨天有我一个苹果吃了」。这些大家听起来晕头转向的话,就是语言学的目的之一,从一堆普通的话里找出一个普通的规律。对于一个学语言的人来说,如果他真的去学一门语言,他最后的目的一定是会掌握使用这门语言;但是对于一个语言学家来说,他的研究未必要求他会这门语言,尽管很多时候我们都会研究我们非常熟悉的语言,比如我的毕业论文做的就是英语和汉语的现象。拿我身边比较亲近的人举个例子,我经常提到的我们敬爱的系主任 Ad Neeleman 教授,他以前做过有关日语的研究,目前的一个项目也是针对汉语中「哭累了」这样的一个结构,可是这两种语言他一点都不会,真的是一点都不会,他可是亲口对我承认过看不懂汉语,而且在课上举日语例子的时候说完最基础的「わたしは」之后就完全接不下去了,最后不得不由我们班从牛津日语系毕业的高材生姑娘给他解围。研究一门自己根本不懂的语言,在学界里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人会因此觉得羞耻,顶多是有时候感觉不便,不过这也没关系,身为导师招几个博士生、多读几篇文献找足够的例子、或者是咨询一下熟悉的母语者就可以解决了,这是一般的解决办法。

那么,语言学到底都研究些什么呢?毫不夸张地说,语言的各个方面,都是语言学的涉及内容。我按照我个人的理解和之前所受到的一些训练,把所有的语言学涉及到的内容划分成三个大的部分。最基础的,当然是在一个固定时间点里的语言的结构,毕竟作为一门研究语言的学科,我们要从语言本身开始:世界上目前有好几千种语言,已经消亡的语言更是数不胜数,彼此之间都不一样,它们之间有共性吗?它们又为什么不一样?在发音、构词和组句层面上,各种各样的语言有什么规律?在表意层面上,不同的语言之间真的有差别吗?我们能不能把语言的表意提取出抽象的公式,就像数学物理做的那样?了解语言的结构,是语言学所要做的最为基础最为核心的工作;考虑到近些年来语言学离单一的结构解析逐渐走远,而越来越靠近认知科学,对语言结构的描述和探索也被赋予了「了解人脑工作机制」的含义。那么,在对单一的语言本身进行解构之后,另外一部分就是去探索语言和其他相关因素之间的互动关系。语言是人类使用的工具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的据说是「仅限人类拥有的工具」——这一点我过一会儿会讲一些有趣的事情补充一下——它不可避免地要和人体的各个机能产生联系。同时,语言不仅仅是一个单独人类个体使用的工具,而是一群人凑在一起交换信息的方式,所以语言和人类历史、族群、社会之间的关系也是一个重大的话题。

语言学的第三大部分,也就是应用性的内容,属于争议比较大的一部分,因为这一部分实在是太偏实用性了,和现有的理论基础偏离比较大,甚至在一些理念上和理论语言学产生了一些冲突,而且被一些人认为「科学性不足」,以至于前几年曾经在北美有过「应用语言学到底还应不应该存在」这样的争论。如果说第二部分,也就是语言和其他因素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偏重于理论学说的部分,那么这一部分就是一个具有高实用产出的部分了,它频繁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小到每天的课程、出国留学需要的考试、平时用到的 Siri 和谷歌翻译,大到一个国家的「标准语」规划、官方语言和通用语言的选择,都是应用性内容的关注点。这三个大部分涵盖了从古到今的绝大多数语言学专业分支,不管是我们熟悉的外语教学、还是平时看书时可能遭遇到的所谓「经典小学」,也就是训诂啊文字学啊这些东西,甚至是「不明白是什么,但是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神经语言学,基本上都已经包括在内了。这么看来,语言学并不是一个范围狭窄独立的小学科,而是一个以研究语言本身为中心,继而向外扩展与其他学科有所重叠的复合型学科;而语言学家们也未必只专注于语言的结构,他们有可能会涉及其他方面的内容,但不管怎么样,语言学和语言学习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进行语言学的研究并不一定会让一个人学会一门语言,比如我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而目前我们常用的语言学习手段也未必能让一个学习者对语言学有更深入的了解。所以以后如果大家身边再出现我的同行们,也请别再追问他们到底会几门语言了,我的各位师姐们都已经向我们证明了一点:只会汉语和英语照样能让一个中国学生成为一个好的语言学家。

既然刚才我们已经提到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也就是人类的语言,那么接下来我们就着重说一下人类语言的几个特别的地方,因为平时我们太过熟悉我们使用的这种工具,有时候就会直接忽略它和其他事物不一样的地方。首先我们要明白,语言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很深奥的哲学问题,大概在语言学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有讨论了。我们平时笼统而言的「语言」这个模糊的概念,实际上包含了好几层不同的内容:首先,在最抽象的层面上来说,它是一个独立的符号系统,用来传递一些信息,通常这个系统里不同的符号代表着不同的东西,同时,这个系统在排列符号时是有内部结构的,结构上的差异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符号串所代表的内容。第二层内容是人类使用这个系统的能力,也就是乔姆斯基后来提出的「语言机能」,或者叫「内在语言」( I-language ,即为 Internal language 的缩写,也可以指 individual 或 intensional );把这个层面放进整个语言的概念里,虽然看起来有些偏差,但是它确定了一点,那就是语言实际上是人体复杂机能的一部分,人类个体都应该具有习得、使用语言的能力,也有判断一串符号是不是被自己语言机能接受的能力。第三层内容是这个抽象符号系统的具象化实现,就是边检小哥问我的「你会多少种语言」里面所说的「语言」,是「学语言」里的那个语言,也是大家都听说过的索绪尔体系里所说的「语言」( langue );这里的「语言」,指的是在某个范围内、由某个人群所共享的一套具体的传递信息的符号系统,特定的符号对应特定的事物,符号需要以特定的结构进行组合。在这一层里,不同的语言虽然有着不同的结构和符号,但是其抽象本质都不会脱离「语言」的第一个层面。第四层内容则更为具体,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一个字是一个字的、可以被录音被速记下来的话,在索绪尔的体系里称为「言语」( parole ),在乔姆斯基的体系里则是「外在语言」( E-language ,即为 External language 的缩写)。这四个层面都算是笼统的「语言」的范围,也都是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从第一到第四层面,越往后越具体、越容易被感知,也越容易受到外部条件的影响,拿我的硕士毕业论文举个例子吧,大家都知道最近有个词叫「喜大普奔」,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的缩写,可以用在比如说方校长被病魔战胜了的场合。当我们学习、应用这个词的时候,它很显然影响到了我们平时说的话,因为它在我们的话里出现了,这就影响了语言的第四层内容;如果它足够持久,足够有影响力,最后成为了一个普遍出现的大家都会用的汉语固定词汇,那么它就影响了语言的第三层内容;但是不管有没有「喜大普奔」这个词,它并不会影响一个人类个体习得、掌握、使用语言的能力,也不会影响最抽象的语言系统。

那么,就刚才我们所说的「语言」的几个含义,我们可以往前进一步探讨:人类语言是怎么出现的?当然,宗教信徒们会说,语言是神创造的,圣经旧约创世纪里说的是「耶和华神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那人面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还有「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就让人们从说同一种语言变成了说各种各样的语言。古埃及时有法老尝试把新出生的婴儿与人隔绝,和羊养在一起整整两年,然后通过婴儿所发出的声音得出,「不与人交流的婴儿说的就是神创造的语言」,当然后来学者们指出来婴儿发出的声音可能完全就是在模仿羊叫。且不论这样的实验人道不人道,后来的一系列发现证明,如果小孩子从小脱离一个使用语言的环境,那么他们并不会使用任何语言,在长大之后也不会再有完全学习语言的能力。

也有人说,在语言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人类的发声是通过模仿自然声音出现的。比起神创论来说,这个理论更有一些实际上的支持,因为现代语言里还有很多拟声词,像猫叫声是「喵」啦,鸟叫声是「啾啾」啦,但是问题在于,拟声能表达的内容是非常有限的,那么对于无声的物品,还有动作、形容用状态、时间,人类是如何表达的呢?还有一些类似的学说,比如人类的语言起源于情感表达,像受惊吓时大喊一声「啊」,开心时大笑「哈哈哈」,又比如人类的语言起源于劳动号子一样的东西,一起搬重物时大喊「嗨哟嗨哟」,这个理论把人类语言的起源进行了社会化,很符合「人类是种社会动物」的特质,但是这些理论都没有解释一个问题:其他动物都有叫声,类人猿也有社会化的号子,但为什么只有人类发展出了一套独立完整的符号系统,甚至在一部分人类群体里同时发展出了两种不同的符号表达方式——语音和文字?后期针对人类语言起源的研究逐渐开始脱离外部因素,转而研究人类自身的结构:大脑的发育,发音器官的改变,甚至是人类的基因构成。可能一个小小的变异就导致人类具有建构完整符号系统的能力,这样的变异在之后遗传下来,导致一代代的人类个体都具有了语言机能,而其他类人猿由于缺乏这一基因,从而无法建立语言系统。这也是目前语言学的一个尖端分支生物语言学的研究内容,科学家们甚至已经定位了几个可能和语言机能有关的基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搜索一下「FOXP-2」这个代码。

从人类语言的起源开始,我们就能意识到一个问题:在进入语言教学之前,人为规定在人类语言的发展和应用里其实并没有起太大作用。不管是从语言演化的历史角度来看,还是从人类理解、学习语言的本质的角度来看,人类对语言的使用都是「自然」的。在一些学派看来,我们本身就拥有构建、使用复杂符号系统的能力,所谓的「习得我们的母语」这个过程,是把复杂的系统具体化,使它有具体的对应符号和组合规则,在学习母语的过程中,一个人实际上是在构建一套自己可以接受的系统。凡是一个人使用的语言,都是符合使用者的语法的——否则他根本不会用这个句子。而判断一个句子是不是符合一个人的语法,是要看这个句子是否符合他的心理语法,也就是看他大脑里的语言系统能不能接受这个句子。这样一来,面对同一个句子时,同样母语为汉语的两个人很可能有不同的反应。今年暑假写论文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问我能不能接受「这个梦哭醒了小明」这句话,我当时的反应是「你他喵的在逗我?这也叫中国话?」但是当我问我周围的朋友时,有个朋友说「我觉得我平时就会说这样的话嘛」。同一母语的两个人持有不同的个人语言,因而在母语判断上出现差异,这是完全可能的。

在传统的语法学界里有一个典型的对立分歧:我们应该下功夫研究的语法,到底是描述语法,还是规定语法?描述语法( descriptive grammar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是描述所有可以调查到的语法,不管这套语法的拥有者是谁、什么年龄、什么性别、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社会地位。描述语法得出来的结论并不是「一种语言该怎么说」,而是「一种语言有什么样的说法」,什么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什么是一个特定群体可以接受的。而规定语法( prescriptive grammar )则是专注于「一种语言该怎么说」的问题,意图限定一种标准的、完全正确的语言,和这套规定语法不符合的都是错的。在规定语法的范围里,必然会有受到打压的语言变体,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非裔美式英语( AAVE ,是 African American Vernacular English 的缩写),说得政治不正确一点叫「黑人英语」。这个美式英语的变体以所谓的标准美式英语不允许的双重否定而出名,比如「 I ain’t saying nothing 」,因此曾经有一段时间非裔美式英语的使用者被看作是「语言方面有缺陷的人」。仔细想想,这个群体的确建立了一种和标准美式英语一样复杂的符号系统,他们也同样可以通过这种语言实现标准美式英语所能做到的事情,从本质上来说这两个英语的亚种并没有任何区别,那么「缺陷」又从何而来呢?强行规定一种语言应该有一套语法,从历时方面和共时方面来看,都是不甚合理的,语言一直在发展,在某个时间段产生变体和分支,推行规定语法是在无视不同时间不同地区人类个体之间的差异。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在豆瓣和知乎上表明我不反对双语混合、甚至自己使用双语混合的原因——作为声称「对语言学有所了解」的人,应该关注的是人们正在用的语言,而不是一个强行架构出来的东西。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在实际应用和语言教学阶段,我们有时候的确需要一种「标准语」、一个类似于「规定语法」的、符合大多数母语者的描述语法的东西作为参照物,否则学习者会变得极为头痛:都是日语,我们到底该学关东话呢还是该学关西话?一般来说,如果我们把汉语看成一种语言的话,那么它会有七个大方言群,官话、粤语、吴语、闽语、客语、湘语、赣语,还有好多待定的方言群,要是没有一种标准语,那岂不是连谈恋爱都很麻烦?前几天在 bilibili 看了一个多人游戏实况,里面的六个人用各自的家乡话说话,结果上海和温州来的开口大家都听不懂,视频里乱成一团。但是,我个人一直认为,这是理想态面对实际的一个妥协:如果有更高的目标需要达成,我们可能必须得做一点让步,舍弃小部分可以接受的语法来迎合大部分;但是在不需牺牲的时候,这样的妥协应该越少越好才是。

那么,说完了语言的概念和起源,就真正地介绍一下世界上目前存在的语言给大家吧。根据专业进行语言类型研究的「 Ethnologue / 民族语」网站的统计,目前已知的世界上存在的活语言,也就是拥有母语者的语言,有 7105 种。这七千多种语言里分布在世界上各个角落,只要有人就会有语言,母语者最多可以到数十亿人,比如汉语(广义上的汉语,包括各个方言)或者英语,少则也许只有一两个人,甚至有些语言的最后一个母语者可能马上就要咽气了。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语言是随之分化发展的,有很多语言也是经过几次进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在历史上的研究里,语言学家们逐渐发现,有些语言之间会有一些相似的特点,比如说荷兰语和德语都具有同样的「动词二位」的结构,或者是有几种语言里出现了一系列类似形态的看起来是同源的词汇,那么这些语言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亲缘关系呢,看起来就像人类家庭中的兄弟姐妹一样?基于这样的假设,语言学家们开始模拟可能存在的上古语言,以这些语言为雏形推导可能存在的发音和结构上的演化,同时构建现代各种语言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借用生物学的分类系统来给不同的语言进行归类。目前在这一项研究上做得最为完整的是印欧语系——我相信很多人都听到过这个名字;印欧语系里有一些已经得到验证的历史上的语音和构词的变化规律,也已经部分构建出了原始印欧语,那是假设中的印欧一带各种语言的祖先。其他语言目前也有类似的工作进行,目前的研究大概把世界上已知的语言划分为 136 个主要语系,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小的无法被划分的语言。

说起语言学,就不得不提到印欧语系,因为无论是语言学的哪一方面,针对印欧语系的研究都是走在很前面的。印欧语系总计有 436 种语言,占已知全部语言的百分之六左右,却在世界上拥有最多数目的母语者,占全球人口的 47% 。它包括了除匈牙利语、芬兰语和爱沙尼亚语外我们所知的绝大多数的欧洲大型语言,同时还包括了印度和伊朗一带的各种语言,例如印地语、孟加拉语、旁遮普语和波斯语。印欧语系内部还有更细化的分异,在这些小的语族里,语言享有更多的共性;我们可能听说过的有日耳曼语族——是的,英语、德语、荷兰语和瑞典语都属于这个语族;意大利语族(拉丁语隶属于的语族)和由其衍生出的罗曼语族,包括现在的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罗马尼亚语;波罗的-斯拉夫语族,一听就知道跟波罗的海有关,东欧的波兰语、俄语、乌克兰语、白俄罗斯语、拉脱维亚语及立陶宛语都被划入这一族;还有印度-伊朗语族,又称雅利安语族。对于广大国人来说,最熟悉的可能也是印欧语系,因为大学里开设的欧洲区域的外语基本都属于印欧语系,比如德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等。

说完印欧语系,再说一个我们应该比较熟悉的语系吧,那就是汉藏语系,收录进我们的母语汉语的语系。比起印欧语系,汉藏语系的研究相对来说就比较薄弱了,既没有构建出一个比较系统的原始语言并且从中推导出各种语言可能出现的发展规律,也没有确定的语言成员,甚至汉语和藏语、缅语之间是否具有亲缘关系都具有争议。由于汉语广泛使用语素文字而非表音文字,模拟上古语音从而与其他语言进行参照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目前常见的分类是在汉藏语系下建立两个语族,一个是汉语族,包括汉语及各种分支,另一个是藏缅语族,包括藏语、缅甸语,云南一带例如彝语、傈僳语等语言。我这里要格外提一句,之前和很多朋友聊天的时候发现大家有一种观点,那就是日语和汉语之间应该有谱系上的亲缘,有这样的想法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以前也曾经想过,毕竟日语在书写系统中使用汉字,而且汉字的音读有时和一些汉语方言很类似。但是从结构上、同源小词上来说,两者具有明显的差异,一般理论认为,日语处于一个几乎独立的、名为「日本-琉球」的语系内,和其他的语系(比如南岛语系、阿尔泰语系等)的关系都不明确,而并非直接属于汉藏语系,这两种语言虽然看起来有点像,但是实际上相差甚远。

这一次的重制里,我也会尽量缩短每一个「可阅读部分」的篇幅,尽量符合大家在手机和电脑上的阅读习惯,所以之前在豆瓣的每一章长篇,都会按照当时实际播送的形式拆成两个或者更多的短篇。那么第一周的上篇就到此结束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篇分解。

Chris

14/09/2013 初稿于北京

06/07/2015 修订于剑桥

发布于 2015-07-06 2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