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美国纳税人的钱,在泛突厥文化里找到了「世界公民」的体验

她花美国纳税人的钱,在泛突厥文化里找到了「世界公民」的体验

  • 作者:莉迪亚·基斯林 (Lydia Kiesling)

四年前,美国联邦政府给了我一大笔钱(一年的研究生学费,以及一笔津贴),让我在芝加哥大学学习乌兹别克语。在所谓的「非普遍教授语言」(Less Commonly Taught Languages) 中,它是最不常教授的语言。美国开设乌兹别克语课程的场合如此之少,实际上如果没有联邦政府的慷慨出资,可能根本就不会有人教。因为我刚好土耳其语说得还不错(可以说是乌兹别克语的表兄弟),又因为我22岁的时候在乌兹别克斯坦待过一星期,还因为人生本来就充满了一系列未经深思熟虑就做出的怪诞决定,所以我花了两年时间,与另外两名学生坐在教室里学习乌兹别克语,还写出了一些直译出来、极为生涩的文字。

乌兹别克语属于幅员甚广的突厥语族,该语族包括三十多种语言,分为六大语支。就像人类的家族一样,这些语言之间亲疏远近不一。如果说乌兹别克语和土耳其语是表兄弟,那么乌兹别克语和中国西部的维吾尔语,就仿佛是亲如孪生。然而突厥语族诸语言的语法和数字惊人地一致,理论上,你可以用大致相同的词句,在辛菲罗波尔(克里米亚鞑靼语)、阿什哈巴德(土库曼语)或比什凯克(吉尔吉斯/柯尔克孜语)买到牛奶。

突厥诸语言的语法,在任何一个语族中都堪称是最有逻辑的。这一点在历史上曾经引发过一些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赞赏。「中亚野蛮的游牧部族雕琢出的这种语言,竟体现出如此的规律性,委实令人惊奇。更加文明的语言形式中,也鲜少有哪个能具有这种特征,」英国探险家罗伯特·巴克利·肖 (Robert Barkley Shaw) 在他 1875 年的著作《突厥语概述》(Sketch of the Turki Language) 中写道。

乌兹别克语的一个简便之处是抛弃了冠词和性。它是黏着语,各个部件连缀在一起,而每一个部分都保留有各自的涵义。名词在句首,动词在句尾。「很高兴认识您」仿佛是很多个音节长的祈福:Siz bilan tanishganimdan xursandman.([您] + [与] + [相会-我的-从] + [高兴-我]。)就像所有突厥语一样, 乌兹别克语也有「言据性」(evidentiality) 这个奇妙的语法特性,它可以帮你防范失言,仿佛是竖起一个意为「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但感觉是这样」的标识牌。

谈论乌兹别克语时,很难不带着「东方主义」的视角俯瞰。我像19世纪的一位女性旅行者那样写道,「啊!草原上那婉转的啼鸣!」乌兹别克语是察合台语 (Chagatai) 的主要继承者。在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宏伟的宫廷里,使用的就是察合台语和波斯语。而丝绸之路上的这两座城市,在外国人的想象之中长期代表着神秘莫测的东方。突厥语族诸语言的历史与伊斯兰教的历史密不可分,因而与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它们分属不同的语系)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乌兹别克语中尤其汲取了大量的波斯语词汇——比如,farzand(孩子)、jon(灵魂)、xudo(神/真主)等重要单词——它还借鉴了波斯语轩昂的元音,salom(你好)需要将口腔上部抬高,唇形要圆,不像阿拉伯语的问候 salaam 里的 a 那样平坦。语速很快的乌兹别克语里,qa 仿佛弹拨,又带有一些鼻音,g’a 则有些沙哑,这些汩汩的音素让发音更加悦耳。它的确宛转悠扬。

语法简单,但历史却很复杂。国境线与现实之间常常存在可笑的偏差,尤其是在突厥人、蒙古人、波斯人及其他民族策马扬鞭、交往接触的中亚。在那里,「乌兹别克」(Uzbek) 一词曾经只是「塔吉克」(Tajik)的反义词——主要区分游牧还是定居,只有描述的意义,并非民族划分。之后,苏联又把事情搞得更乱,大规模地重新组织中亚的行政建制。突厥语族诸语言之间能否互通,并不只是一个语言学问题,更是一个意识形态问题,其核心是在长久的时间里和在各帝国的阴影之下,不断塑造再塑造的民族主义运动。这样的历史从 YouTube 上的一些评论中可见一斑,比如一个乌兹别克语流行歌曲,常常会引来土耳其一个法西斯政党的党员,发表泛突厥主义的问候。

我开始学乌兹别克语的很多年前,有一个时刻让我产生了「世界公民」的体验:我用不太灵光的土耳其语,在塔什干读懂了出口标牌,还跟出租车司机谈判了车资。只要你在乌兹别克斯坦坐的时间够久——无论是在公交车上还是在公园的长凳上——总会有人邀请你去她家做客。我会一直与主人试着交谈,直到找到共同点。我在一个女人家的院子里,吃到了非常小也非常甜的苹果,我说 elma,她柔声纠正道 olma

那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我在教室外仅仅在两个场合讲过乌兹别克语,一次是与芝加哥一个名叫 Tilek 的出租车司机,用「泛突厥混搭语」聊天,他实际上是从吉尔吉斯斯坦来的;另一次是在土耳其伊兹密尔与一个阿富汗的乌兹别克人,当时他困惑地看着我,转而用土耳其语答话。

如今我讲土耳其语的机会更多,而乌兹别克语在我的生活里,像是土耳其语在东方的回声。我想喝啤酒时,就会在 YouTube 上搜索《这不是生活》、《人生飞逝》之类的乌兹别克歌曲。我还会挑出「我的美人,今夜是你的婚礼」这样的词句跟着唱。花美国纳税人的钱学到的这种高度专业化的技能,这样用恐怕不是最理想的方法。(我曾经三心二意地考虑过进入安全领域,但因为「我的背景资料里显示的一些信息」,最终未能进入。)

我现在已经定居下来,不再游牧。不过乌兹别克语算是我的一份小小的保险,或是一张卷进袜子里的皱巴巴的小票,以备未来出现不可预知的意外。谁知道我有朝一日会不会登上前往塔什干的飞机,俯瞰克孜勒库姆沙漠(Qizilqum Desert,意为红沙漠)。那时我就可以扭过头对邻座说:“Salom! Siz bilan tanishganimdan xursand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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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莉迪亚·基斯林 (Lydia Kiesling) 是 The Millions 网站撰稿人,也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东研究中心中东研究中心对外沟通主管。

题图为纽约的乌兹别克餐厅 Chayhana Salom 的抓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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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乌兹别克语和维吾尔语对照表

  • 孩子:乌 farzand,维 ferzent
  • 灵魂:乌 jon,维 jan
  • 神/真主:乌 xudo,维 xuda
  • 你好:乌 salom,维 salam
  • 苹果:乌 olma,维 alma
  • 高兴:乌 xursand,维 xursen
  • 相识:乌 tanish,维 tonush
  • 很高兴认识您
    乌:Siz bilan tanishganimdan xursandman.
    维:Siz bilen tonushqinimdin xushal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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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一下,接下来会是一篇关于穆塞莱斯 [muselles] 的报道。)

编辑于 2015-10-29 1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