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的风波 / 买买提明·吾守尔

胡子的风波 / 买买提明·吾守尔

说明:本文作者买买提明·吾守尔(Memtimin Hoshur),原文系维吾尔语,原题“Burut Majrasi”,最初发表于维吾尔语文学杂志《塔里木》(Tarim)1991 年第 1 期。本篇汉语译文最初于 1991 年 5 月发表于《民族文学》杂志,译者 艾克拜尔。数字版本整理校对 湖玛(Zulhumar)。

买买提明·吾守尔 1944 年生于伊宁,是现代维吾尔语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从 1965 年开始发表作品。《被沙漠掩埋的城市》(Qum Basqan Sheher)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他最为人熟知的是以生动幽默的语言尖锐讽刺社会现象的短篇小说。

这篇短篇小说亦有英译本“The Mustache Dispute”,发表于《人民文学》旗下英文杂志 Pathlight 2014 年春季号,译者 Darren Byler 和 Mutellip En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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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的风波

星期天,我正在集市上转悠。忽然,不知谁在我背后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我回过头,只见一位身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戴一副黑色墨镜的人,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

「幸会、幸会,能见到您我感到不胜荣幸。」他对我说。

「谢谢!」我也向他伸过手去,可心中充满了疑感。

「为能获得您的谢意,请允许我再次向您表示我的敬意!」他微微欠了欠身子又说。

他是谁呀?当他摘掉墨镜时,我才想起来:「噢,您不就是那篇小说的……」

「是的、是的,您认出来了,谢谢您的慧眼。我就是那位给您送去那篇题为《傻子》[1] 的小说的作者。」

「您的穿着、话语都变了,我差一点没能认出您。」

「我上次不是跟您说过吗,时代在变,人也在变。上次我到您家去时穿的旧衣服,现在我老婆在打馕时穿,把它当工作服了。自从我那篇拙作被贵刊刊用后,我就买了这套西服……您说我怎么没买一顶进口的礼帽戴?说心里话,那玩艺儿就像是把小孩的便盆扣在脑门上一样,我对它不感兴趣……您是说现在许多人都在裁那种后沿往上翘、前沿朝前垂直,又时髦,又有风度的礼帽?跟您说吧,那纯粹是让外国人闹的。外国人别说戴礼帽,就是在脑门上扣一块西瓜皮,也会有人说:『你们瞧,人家戴上瓜皮也很好看嘛!我们这里是瓜果之乡,什么样的瓜皮没有啊,我们怎么就没想起来戴那个玩艺儿呢?』然后就会有人戴瓜皮了。说不定还会有人经过一番考古研究,偶然发现一群调皮的孩子在瓜地边上的水渠里戴着瓜皮嬉耍,得出戴瓜皮是我们祖先的发明的结论哩。不知您注意了没有,现在有些无聊之士,参加红白喜事时,总要在盘子里剩一点抓饭,还沾沾自喜道『这也是一种文明』。您听说了没有,前几年日本人试验的一颗无名弹,射到天空到现在还没落下来。瞧,这二月还没过,暖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就像是『五月黄』[2] 快熟的季节了。这么明媚的日子,您干嘛在这儿闲逛,还不如回家去放风筝玩……」

《傻子》的作者,就这样天南海北、天上地下地瞎侃了一通。我真担心周围的人说三道四,悄悄望了望,感谢真主,好像谁也没注意我们的谈话。

「给您寄的稿费收到了吗?」我打断他的话,问道。

「收到了,收到了。您还给我寄稿费干嘛?拙作是以您的名义发表的,稿费理所当然地由您享用才是。您不知道我见到拙作被发表有多高兴!兴奋之极,我又炮制了一篇。您说我是不是也成了一名作家了?我原以为,有些作家舞文弄墨瞎编一气,把读者当风筝,用一根细細的单线把他们放到天上耍着玩呢!这也和那么一些不知羞耻地胡诌八诌,胳肢别人的胳肢窝硬让人发笑还以为自己当上了笑星是一回事,您说是吗?」

他仍说着那些「寓意深刻」,又使人不解其意的话,从怀里掏出一叠稿纸递给我。

「这莫不是您那篇关于吐痰的杰作呀?」

「您的记性真好,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关于吐痰的那篇文章,我也许还会写的,但这篇是关子别的事。」他说完转身走了。但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道:「还是我们以前说好的那样,这篇也请您用自己的名字发表吧!」说完,他即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望着手里的稿子,呆呆地站了会儿,打消了逛集市的念头,径直回到了家。他的这篇新作是这样写的:


听说镇里正在登记留胡子的人,我感到十分惊奇。以前只听说过有登记户口的、登记文盲的、登记结婚的、登记没交卫生费的等等,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登记留胡子的。对了,记得那些年,曾有过一阵儿剪胡须、铰长发、剃阴阳头的荒唐事,现在,莫不是又在重温那些旧事?!

忽然,我自己担心起自己来。走到街上,正好遇见镇政府的保卫干事乌麦尔江。我想打听个究竟,便过去向他打招呼。

「乌麦尔江,听说镇里正在登记留胡子的人,这是真的吗?」

乌麦尔江站住脚,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细细盯了我好一会儿,惊讶地问我:

「哎呀,您什么时候也留起了胡子?」

「有一年了吧。您不知道,我们家那个大小子艾合买提江,人不大,连个大学都没考上,还洋洋自得地留上了胡子,让我这个没留胡子的老子在人家面前好难堪。儿子留胡子,老子没胡子,嘴巴上边光溜溜的真不好意思啊!」

「噢,原来如此。」他向周围探视了一下,然后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您的这个胡子倒不太让人怀疑。几天前,就在咱们这个集市上,有一位个头儿像您这么高的,留有八字胡的人,光天化日之下手持长刀追赶人群,企图杀人。镇政府一把手阿主任现在正过问这件事呢!」

乌麦尔江只向我透了这么一点信息后便走了。听完,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脑门上的毛几乎竖了起来。难道我这个娘给的个头儿,要给我带来什么灾难不成?要照乌麦尔江的意思,我这个胡子倒不是受嫌疑的对象,可我这个个头儿……会不会……八字胡?八字胡是什么样的呢?以前,听说有那么一些嗜好留胡子的人,留着两撇长长的八字胡,把胡子的两头儿缠绕在耳朵根。八字胡可能就是指这个吧!我有意识地摸了摸胡子,还好,我这个胡子不算八字胡,不浓不重只是淡谈的一小撮。我心里像是得到了一点安慰,回到了院里。我看见儿子在屋沿下弯着腰,正擦着他的皮鞋。没好气地朝他喊道:

「艾合买提江,转过身来!」

「什么事?爸爸!」他转过身奇怪地望着我。

真主啊,我怎么就没发现他那胡子是又长又重的真正八字胡呢?他鼻子下边、嘴巴上边就像是贴上了一块小小的黑色羔皮大衣领子。我心想:照他这样留下去,胡子角还不得几天就能缠绕到耳朵后根?

「快给我把你那东西消灭掉!」

「您是说什么东西?」

「我说你那个胡子!」

「爸爸,我这个胡子碍您什么事了?您不也留着胡子吗?现在的男人不都……」

「少废话,现在我们就到理发店把这个招灾惹祸的胡子消灭掉,听见了吗?」

我倒没什么,让儿子削掉胡子就像是削掉他脑袋一样,实在让他难过极了。这次,我拿出了做父亲的威严,毫不留情地行使了自已的权力。我不顾他那「哪怕让我留个影做个纪念再剃掉」的哀求,硬把他拉去把那贴在鼻子下边的那片黑大衣领子给刮掉了。我们父子俩抚摸着就像是刚用木锉锉过的坩埚一样光溜溜的上下嘴唇,同时离开了理发师的座椅。我照了照镜子,感到很满意。

斯玛依勒理发匠接过我递给他的钱,塞进衣袋神秘地说:

「主哇,加你们爷儿俩,今天到我店里剃胡子的人,足有二十多个了!」

这位理发匠莫不是在专门留意我们这些担心上了政府的登记簿而前来把胡子剃了的人呢!我心里产了一种疑虑。

我的疑虑果然不假。晚上,我回到家,一口热茶还没咽下去,就听见有人在喊。我从窗户往外望去,保卫干事乌麦尔江站在门口,我急忙走出去。

「您的胡子呢?」他望着我刮得干干净净的脸说。

「上午我听您说那件事后,就把胡子剃掉了。」

「嗨,你们这些疑神疑鬼的人呀,肚子里没病还怕吃西瓜吗!」他像是生了气似的,「你们爷儿俩去剃胡子的事,已经传到镇政府阿主任的耳朵里了。他让您明天一早去镇政府一趟。」

我听人说那位新调来的阿主任很厉害。乌麦尔江的话,又搅乱了我刚刚才宁静下来的心。

用过晚饭,我一头躺倒在床上沉思起来,妻子涮过碗筷,拿着他那一团团毛线和长长的毛衣针坐到了我跟前。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功夫她就把家里那些旧毛衣什么的拆掉,重新织个新的。她那张嘴也跟她人一样,只要拿起毛衣针,就像个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了口。

「你们爷儿俩今儿个怎么的了?」她手里的毛衣针仿佛挑开了她那话匣子。

「你们爷儿俩当初留起胡子那样得意,今天早上还那么神气地出了门,可这会儿又怎么了?像是曝晒了的蔫黄瓜,难道理发师把你们的神气劲儿与胡子一起刮掉了吗?」

我不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这位心脏不太好的妻子: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胡子这个东西就像是割韭菜,割掉了还会长。想留胡子还不好办,过不了十天还要长出来的,这就像你把旧毛衣拆了一个样,我把它拆了。」我只是半开玩笑地随便搪塞了这么一句。

就这样,她那话匣子又开始正常工作了。什么某某的孩子今年又没考上大学了,某某又跟丈夫离婚了……。实际上她那些话从我这个耳朵进,又从那个耳朵出去了。她那不停的张一合翕动的嘴唇,就像是在演奏一首乐曲,那手里不住地来回晃动着的毛衣针,在随着乐曲的曲调翩翩起舞。乌麦尔江说的那个八字胡为什么要杀人呢?难道一个留胡子的人闯了祸,要登记所有留胡子的人吗?这叫什么事呀?我也真是的,干吗要急急忙忙去把胡子剃掉呢?偏巧那个八字胡的个子跟自己差不多……,我在这些没头没尾的胡思瞎想中,直到半夜也没合眼。

凌晨,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吓得喊叫起来。妻子推醒了我:

「您喊什么?」

「我是不是做梦了?」我说着把被子撩开,双脚垂在床沿下,回想着自己做的梦。

「做什么梦了?」

「我梦见我们俩就坐在这张床上,你一个劲地拆一件旧毛衣。我高兴地对你说,干脆你把我也拆了吧,再把我重新织起来。你别笑,梦里我就是对你这么说的。后来你答应了,但对我说,一旦把你拆掉肯定会出现一些残线断丝,重新再织的话,你就会比以前缩小了。我又企求你说,把我缩小了更好呀,我现在巴不得想变小呢。好了,亲爱的,你现在就把我拆了,赶拂晓前把我织好就行。然后,你让我把衣服脱掉,平躺在床上,先从我的脚趾开始拆起来。我被拆的躯体上,像是有一只柔软的手在轻轻抚摸一样,那样舒坦、那样惬意,丝毫没有什么痛苦感。你拆呀拆,拆到我脖根的时候,那根被拆的线,突然变魔术一样打了一个死结,死死系住了我的喉咙。我怎么喊你都听不见,还一个劲地拼命拆着那根线,最后越勒越紧,使我喘不过气来。」

妻子听完,笑得差一点背过气。

「有什么好笑的,这是梦!」

「你疯了,人怎么能拆了又重新织起来呢?别傻想了,快起来,我要叠被子了。」她对我说。

这时,我想起了要到镇政府去的事,急忙开始穿衣服。

镇政府办公室里,保卫干事乌麦尔江和一位过于肥胖的人嚓嚓地不知写什么。在接近门口的一张条椅上,坐着一位非常矮小的人。见到他,我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心想:假如把这个矮人拆掉重新再织的话,可能就得织没了。

「这位是新调到我们镇政府的阿主任,」乌麦尔江向我们介绍那位身边的肥胖人,「是为了査明—些事情,把你们叫到这里的。」

这位新来的阿主任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继续提问我身进的那位矮人:

「好,请你讲下去吧!」

那位矮个子朋友可能是向他们介绍情況,他开始说道:

「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天。我到集市上去买肉,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喧嚣四起。我一看,离公共汽车站不远的地方,有三个年轻人正在殴打一个人。那个挨打的人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眼看要吃亏,就『唰』地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刀。那寒光四射的刀我们都看得很清楚。当时,周围响起了一片惊呼声,那些卖菜的娘儿们吓得乱逃一气。只见一位勇敢者绕到他身后,一把把他手里的长刀夺了过去。但他又掏出了一把刀,又有一个男子汉趁他还没站稳,冲过去把刀夺下来了。但不一会儿他手上又出现了一把更长的刀,真像是耍魔术的。这时,集市顿时乱做一团,人们纷纷向四处躲闪,我这个小个儿很好办,一闪身也躲进了慌乱的人群中。我看到的就这些。」那个小个子朋友绘声绘色,一口气讲到这儿。

「天呐,他真有那么多刀吗?他那一个屁股上能挂得下这么多长刀吗?」我惊奇地抓着自己的衣领想。阿主任抬起头,又问道:

「持刀者长得什么模样?」

「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留八字胡的高个子!」

「他的个头像不像坐在你旁边的这个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水银柱一下降到了最底点。那位矮人转过脸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

「不,不,我记得他比他还高一点。」

突然,这位矮个子朋友在我眼里非常可爱起来。心想:不能把他拆了,就是拆了,也得加一点毛线把他拔高一点。阿主任对他的回答仿佛不大满意,又对他说:

「好吧,你可以回去了,回去后请你把那天看到的情况和那个持刀者的特征详细地写一份材料送来。」

矮个子朋友走了,阿主任的眼光落到了我身上。

「那好,」他点燃一支香烟,慢悠悠地喷出一口青烟,「你为啥急着要把胡子剃掉呢?」

我原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的,可我突然把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使劲吞了下去,立即编起瞎话来:

「您刚来,我们这里比较复杂,一些情况您不太清楚,这位乌麦尔江兄弟比较了解。随着社会上的一些不良风气,我们这里的一些亲朋好发也沾染上了一种坏毛病。我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买了一件好东西,穿了一件新衣服或者有了一点新变化,他们也要嚷嚷着『洗』一次,非得让您花上个二三十元请他们一次不可。近来,他们总是缠着我说,『嘿,您这个胡子留得真漂亮,什么时候喝您这个胡子的喜酒啊?』现在大家挣钱都不容易,我凭什么白白破费这笔钱财呢?就是把我这个胡子卖了也不值这个钱呀。因此,我为摆脱他们的纠缠,昨天去斯玛依勒理发匠的店里,把它刮了个一干二净。」

阿主任掸了掸手里的烟灰,盯视了我好半天,又说:

「那天在集市上发生的案子你听说了吗?」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我这个胡子与集市上发生的那案子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阿主任狠狠拍了一下桌面,站起来又说,「一般留胡子的人屁股上少不了挂上一把刀。奇怪,也不早也不晚,正当我们查留胡子的人的节骨眼上,你怎么就想起刮胡子了呢?我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吧!你以为上个星期天集市上发生的那件案子是个普通的流氓斗殴吗?不,不,问题恐怕远不是那么回事。那天,那个留八字胡的人企图持刀杀人,逃跑时,丢下了一个包。我们拿回来一检查,那里边还有三四十把刀呢。」

「这么说,他肯定是个打刀的或者是销售刀的吧!」

「请你别打断我的话,新打的刀子是什么样我们比你清楚,那都是使用过的旧刀子。这件事你又该如何解释呢?我听一位朋友讲过,几千年前,有一位名叫斯坎德尔的人率兵来到这里时,就曾遭到这么一伙儿号称神刀的持刀者的袭击,遇到了不少麻烦。听说那伙持刀人每个都佩戴几十把长刀,各个刀术非凡,蒙上眼睛—刀飞过去,就能把骑在马上的人的脑袋削下去。几百年前,成吉思汗路过这里时,又有一伙持刀者自愿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转战南北、远渡重洋曾为他立下汗马功劳。时到今日,说不定那些持刀者的徒子徒孙们又贼心不死、兴风作浪,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东山再起,惹出什么麻烦呢?你回到家后,请把自己什么时间留的胡子,又什么时间刮掉的,胡子的形状,也就是说你留的胡子到底是八字胡还是一字胡,是浓重的还是稀稀拉拉的,是粗的还是细的,写得清楚一点,赶明早交到我们这里来。」

我从镇政府出来时,就像是空腹荡秋千,弄得我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回到家也没心思干别的。话又说回来,那个八字胡到底为什么要在提包里装几十把长刀企图杀人呢?关于斯坎德尔、成吉思汗的传说我倒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可笑的是那位阿主任把这位留胡子的持刀者与他们联系起来了,更有趣的是我又与这件事挂上了钩……


晚上,我坐到桌前,用我那歪七扭八的字,开始写我那个胡子的诞生到消失的简历材料。

「这两天您到底怎么了?」妻子来到我跟前问我。

「你说我怎么了?」

「您说怎么了?您一会儿去把胡子刮掉,一会儿又跑镇政府,今天一整天您就像一只就要准备孵小鸡的老母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现在又坐下来写检查,到底怎么回事?」

「你这个白痴,我是在写我这个胡子的简历,不是写检査。」

「什么?胡子的简历!您那臭胡子还要载入史册,永放光辉不成?」说完,妻子瞪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我。我想,此刻她肯定在猜测我是不是疯了。

「这是政治,女人掺和不得!」我不耐烦地向她喊道,「快去,只管涮你的碗筷去!」

那天夜里,我又做恶梦惊醒了,拉开灯,久久地坐在那儿,静静地回想着刚才做的梦。妻子也醒了,问我:

「又怎么了?」

「我又做恶梦了,瞧我出的这一身冷汗。」

「又做什么怪梦了?」

「我这次做的这个梦怪得真有一点出奇,你连想都想不到。我梦见自己在睡觉,耳朵里不断传进轰隆隆、哗啦啦的声音。后来我依稀觉得自己是睡在一个行进中的木轮马车上,后又依稀觉得不像是在马车上,是睡在一个大磨坊里,那轰隆隆、哗啦啦声音越来越响,突然,磨坊里像是稀哩哗啦进了好多水。细细一瞧,原来我不是睡在磨坊里,而是在一台好大的洗衣机里哗啦啦轰隆隆来回转动。我大声呼喊,可谁也听不见。我拼命挣扎,想从洗衣机里跳出来,可老是淹没在一簇簇、一团团,白花花、亮闪闪的肥皂泡里。后来,我被水呛得睁开了眼睛。屋里漆黑一团,我吓得急忙拉开了灯。太可怕了,那台洗衣机轰隆隆、哗啦啦的声音还在我耳边乱响。」

那天早晨,我显得很疲惫,脑袋晕乎乎、沉甸甸的,仿佛觉得自己还在那台洗衣机里旋转。接近晌午,我拿着那篇写好的胡子简历,到了镇政府。办公室里还有几位与我同命相连的留胡子人被提问。我不敢进屋,只是站在门口把那篇关于胡子的简历交了上去。

从镇政府出来,我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转到了集市上。我在集市上漫不经心地溜达,仿佛觉得自己淹没在胡子和刀子的海洋里,满眼的胡子和刀子在眼前乱飞乱舞。瞧,那位卖肉的手里举着的刀子寒光闪闪,真够吓人的。那个八字胡提包里发现的那些刀子,也许就是跟这个屠夫手里的刀子一样给生灵放血的吧!看,那位卖西瓜的刀又长又尖又利,还带一点弯弯,真像寒夜里的一弯冷月。一个小小的提包里能裝下三四十把长刀吗?我不知不觉来到专门销售各类刀子的刀摊。这里可以找到名扬海内外的英吉沙小刀,刀把上镇嵌着各种华丽宝石的喀什噶尔刀,还有什么宰牛刀、杀羊刀、菜刀、水果刀、刮刀、三棱刀、匕首、宝剑,就连带有精制的银套、铜套的蒙古刀、藏刀也应有尽有。卖刀人和顾客大部分是没留胡子的(也许这里有些像我这样怕受牵连,悄悄把胡子剃了的人)。假如把这些没胡子的卖刀者和买刀者与阿主任说的持刀者加起来,的确能形成一股很大的势力,没准儿真的能给我们造成一种很大的危险哩……

在我看来,这条荡漾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毛驴车吱扭声、自行车丁零声的嘈杂而喧闹的集市,也像我的梦一样掉进一个巨大的洗衣机里不停地在转动。我心想,那位阿主任没准儿哪天高兴了,也会把这个拥乱不堪的集市拆掉,根据他自己的尺寸,再把它重新织起来的吧!

从那以后,我闭门不出,整日诚惶诚恐中度日子,也没听说有哪个人出来把街市拆掉重新再织的消息。约摸过了两个月,我壮壮胆到集市上转了一圈,集市还跟原来一样,卖肉的还是卖他的肉,卖刀的还是卖他的刀,丝毫没有改变。回来时,正好遇见了那位阿主任。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阿主任像一只大肥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那向纵深扩展的腰围,快要撑破裤腰了。更稀奇的是他也留起了一撮漂亮的八字胡。

「艾萨拉姆艾萊库木!」[3] 我向他问候道。

「您是……?」他问我。

「我是两月前写胡子简历的那位。」

「噢,对了,对了。当时,我们头脑发热,白白折腾了不少无辜的人,您也是其中的一位是吗?嗨,还不是那个哑巴,把我们都害苦了。」

「您是说哪个哑巴?」

「您没听说呀,就是那个持刀追赶人的八字胡。原来是屠宰场的工人,那天屠宰场的电动砂轮磨石坏了,他把屠夫们的宰羊刀装在一个提包里,准备带到集市来磨。在公共汽车上,三个扒手把他的钱偷了,他发现后立即下车追赶,可惜不会说话,只是抓着三个贼不放。那三个扒手看是个哑巴,就想把他揍一顿再逃跑,打得他鼻青脸肿,最后哑巴急了就掏出了刀。事情就是这样。」

「嗨,就这么点子事呀!」

「是的,就这么点子事,可我把它估计得太严重了一点。后来,上级领导把我找去,说我是个没水平的领导,为了一个留胡子的人,把镇里所有留胡子的人都折腾了一遍。我也希望得到您的谅解。您看我也留胡子感到奇怪是不是?我听别人讲,上级某一位领导说我不喜欢别人留胡子。领导的意见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所以干脆我也留起了胡子,改变改变我在领导心目中的形象。您看,我留胡子好看吗?」说完,阿主任露出黄牙笑了起来。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心想:这位堂堂的镇政府主任是不是也掉进洗衣机里转晕了头?真该把这些笨重的人拆了,洗干净,再晒晒太阳,然后重新把他们织得得体一点才是。

快走到家时,我又遇见了保卫干事乌麦尔江。

「喂,乌麦尔江!」我把他喊过来问,「镇里发生的那些新鲜事也不给我们透露一点!」

「什么新鲜事?」

「还有什么新鲜事呀,阿主任也留起胡子了呗!」

乌麦尔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可惜,我们那阿主任的胡子是永远长不出来的胡子呀!」

「您说什么?胡子还有长不出来的?」

「您还不知道哇,我们那位阿主任是老公嘴儿,根本没有胡子。那些遭了殃的留胡子的人指着鼻子骂他。为了缓解气氛,取得他们的好感,他跑到文工团要来一个演戏时用的假胡子贴在鼻子下边了。」

乌麦尔江走了。所发生的这一切一幕一幕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久久地站立了好一会儿,感叹道:长这么大还真没明白,这个世界还这么热闹。

译自《塔里木》1991 年 1 期

责任编辑 于今


原注:

[1] 《傻子》见本刊 1989 年第 3 期。

[2] 五月黄——当地一种五月份就能熟的杏子。

[3] 伊斯兰教徒的问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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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16-04-09 2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