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冰壁日记
读书纪 · 2016

读书纪 · 2016

想做个年度书单,却因为无法第一时间买到简体中文新书,并没读到什么能代表2016的书。回顾一年,发现大部分都是突然想到就拿起来看,比如最近在读徐浩峰的《道士下山》和《刀背藏身》,起因只是微博上看到黄觉更新徐导新片的近况,期待电影的同时顺便一读。这样反观回去,随兴所至地读一些书,竟也能回忆起读书那段时间所经历所想。与其写书单,不如写一篇读书纪吧,我这样想着。

今年下半年,开启了一项私人的「经典重读计划」,希望能重读或补读那些因为太经典反而被忽视的文学作品。毕竟卡尔维诺写:

经典就是你经常听到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从不是“我正在读……”的作品;

经典是从未对读者穷尽其义的作品;

“你的”经典是你无法漠视的书籍,你透过自己与它的关系来定义自己,甚至是以与他对立的关系来定义自己;

经典是以背景噪音的形式而持续存在的作品;

……

(节选自《为什么读经典》里经典的十四个定义。但我是不推荐去读这本书的,人们要自己去读经典,而不是藉由经典的译介。但是,王安忆老师和张怡微的是例外。)

我读经典读得很慢,差不多一个季度只能读2本。第一本,是川端康成的《古都》。

开始读《古都》,是去京都前的两个月。真是让人感到安静的小说。很喜欢千重子,那些注意到了却转头觉得别人会说我无聊的东西,原来也是会让千重子欣喜的。

“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

“透过斑斑驳驳的树干的缝隙,还可以窥见天空。还是冬天美啊。”

“多么轻飘啊。不成雪的雪。真好,是小小的雪。”

大部分评论者说,这是日本文化中的“物哀”。但对我来说,这不是某一国的某一文化,而是在探索人轻柔的、颤动的内心。卡尔维诺说,“经典是,我们越是透过道听途说而自以为了解它们,当实际阅读时,越会发现他们是具有原创性,出其不意而革新的作品”。

11月,一个人在京都待了4天,每天只有一两个目的地,剩下的时间就凭一张500円巴士一日券,想到哪就去哪地周游。

就像很多年轻女孩来到京都必做的一样,我去了一家和服租赁店,这里有专人帮每位顾客打造全身造型——衬裙、袜子、和服、腰带,连发型、头花、木屐还有手包也一应俱全。

是一个阿姨帮我整理和服系腰带的,她让我挑腰带的时候,看着一整排花色令人眼花缭乱的腰带,我想起了《古都》里千重子摩挲着布料挑选腰带的那个场景。对那时候日本大户人家的女儿来说,和服的图案自然重要,用来做腰带的布料也同样讲究,既要与全身的色彩搭配得当,也要符合个人气质与地位,太过招摇或太过朴素都会遭人指摘。我指了指白色底有浅黄色菊花暗纹的腰带说,要这个,阿姨也认同了我的选择,配已经很鲜艳的橘红色,素雅简朴的腰带自然上佳。

虽然是很游客的举动,看着打扮完毕的镜中的自己,还是有些感动,觉得自己可以像千重子那样去看寺庙,提着裙裾小心地跨过小溪,去感受京都的一草一木了。我用蹩脚的日语对阿姨说:“谢谢您,我觉得自己变成大小姐了。”阿姨笑了,说,“何止是大小姐,是公主殿下。”

但这变成公主的感动,在我穿着和服上了公交车,别扭地坐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的高中生中间,紧接着又围着纸围脖吃了一顿羊肉咖喱沾面后,就变成滑稽可笑了。

在伏見稻荷大社,请路人帮我拍的

摄于京都南禅寺天授庵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文德斯拍纪录片《寻找小津》时的心情——1983年,文德斯带着想寻找小津安二郎电影中那弥足可贵的真实而来到东京。他用了“truth”这个词,说小津的truth在现在的电影里面已经找不到了。而在小津去世后20年、正值泡沫经济时期、狂欢着物质主义的东京,他只找到了虚无。川端康成也是无法寻找的,川端康成也是无处不在的。就像小津的墓碑一样,只写了一个字,無,nothingness。正是因为无,才无处不在。

在京都的公车上,我读完了「经典重读计划」第二本,加缪的《局外人》。说起来,那一天的经历有点荒唐,作为旅行来讲,应该是很失败的经验,现在想来却算有趣。

那天白天去了两个寺庙,傍晚时,突发奇想想去金阁寺,便搭上一班开往京都北部的公车。京都的公车晃晃悠悠地开,很慢的。到达金阁寺时是五点多,是刚刚闭园的时间,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没能进去。

天色渐暗,渐冷,只想痛快地吃一顿日本拉面。在谷歌地图上寻到一家人气很高的拉面店,从金阁寺坐了二十多分钟的公车去了。那条街又黑又冷清,唯有这家拉面店门口大排长龙,眼看附近也没有别的餐馆,只好坐下来烤着火炉等,心想反正自己是一个人,兴许很快就有位子了。就这样等了半个小时,才觉得不太对劲:来这家店的全部都是外国人,没有一张本地面孔,店内还常常传出热闹的惊呼、尖叫与掌声。我再一细看、细查,才发现这是一家“火焰拉面”,拉面师傅会像变戏法一样,让食物在食客面前爆炸般着火,火光散去后才见到一碗正常的拉面。欧美和香港游客对这个戏法特别买账,这是尖叫、掌声以及大排长龙背后真正的原因。

我很气。气这家店太浮夸,也气自己没有早点儿发现。我是来吃饭的,而不是看表演,这家店的师傅根本没有专心制作食物的匠人之心。尽管眼看就要叫到我的号码,我还是一气之下走了。

冷风阵阵,冬日的京都夜晚,除了最繁华的祗园、四条乌丸一带,其他地方都是很荒凉的。又饿又冷的我又坐上了公车,打算离开这荒凉之地,去最繁华的街上,只要是热的不管吃点什么都好。最后,找到一家类似吉野家的连锁快餐店吃汤乌冬套餐。

店内座位的布局很像回转寿司店,只不过没有转盘而已。有一个男人坐在我旁边,吃到一半不小心打翻了碗,里面的饭也溅到我身上。他一个劲地向我道歉,我只被溅到很少,完全没事,倒是比较心疼他的饭和一片狼藉的桌面,于是递给他几张纸巾(餐厅的),也回应地一个劲说道:“大丈夫,大丈夫”。过了一会,他吃完准备离开时,又郑重地向我道歉,我对这突如其来的礼貌一惊,说,真的大丈夫。已经转过身要出门的他,突然又回头,对我说:要去喝一杯吗?

我这时才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沉默了一下,拒绝了。

传说中的搭讪吗?在返回住处的公车上,与异性绝缘已久的我,或许还是有点沾沾自喜吧。就是在这一天,一连串的哭笑不得之间,绝对已经值回一日券票价晃晃悠悠的公车上,我读完了《局外人》。从小说前半部分的冗长、缓慢、拖沓,读到后半部分节奏攀升、如洪水猛兽的发展,一气呵成。

正如大家都说《古都》是写物哀,《局外人》也有一种主流的解读,“存在主义”。不过当时我没理解那么深。对我来说,莫尔索只是个普通人。和《尽管如此,还是要活下去》里面的少年A以及少年A的家人一样,是普通人。只是普通人和普通人有着不一样的普通,在这世界上难以看透彼此的心。更悲哀的是,大部分普通人以他们的普通为准绳,有着决定另一些普通人如何活下去的权力。我想坂元裕二一定也读了《局外人》,“尽管如此,还是要活下去”就是给这本小说最好的注脚。读完的感觉,与枷锁中的莫尔索最后一刻的感觉是很像的——从未觉得人生如此真实。也许,我在京都用另一种方式找到了真实吧?

今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小说,当属John Williams的《Stoner》,不过这严格来说是从2015年末看到2016年初的。一本出版后沉寂了五十年的小说,近两年才被重新发现,今年也出了中文版。虽自己身在文学研究所,我是很不喜欢看学院派小说的,比如Possession和The British Museum is Falling Down。但《Stoner》完全是另一回事,除了人物背景刚好是大学英文系,和学院派小说并没什么关系。Stoner代表着另一种存在主义,关于不知道是命定还是偶然的神启般的时刻与随之而来的人生巨变,关于爱情,关于坚守自己的价值。我常常在自己的导师身上看到Stoner的影子,愈发觉得他的存在是那么深沉,坚实,伟大。少言寡语,会保护学生,对另一些人则有种不让“the world”的杂质进入“大学”的执拗。而这伟大只有很少数的人才能发觉和理解,并为这样的人存在于世间而感动。这也是今年让我读书时流泪的小说之一(还有一本是路内的《慈悲》)。

最触动的非虚构类作品,是梁鸿的《出梁庄记》。文体上,常有阅读《天真的人类学家》之感,但于作者,梁庄是她的故乡;于读者,梁庄人则是许许多多中国人的缩影。阅读自己的土地,自己同胞的生活,远比非洲某个小村庄的田野笔记来得沉重和触动得多。作者是中文系博士,有着学者的思维与观察力,却又不经意流露出文学性的描述,温柔又精准。因为一直关注的豆瓣友邻给这本书写评价说,“非常棒,非常棒,非常棒,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才去读了这本书,自己除了“非常棒”以外,竟也找不到语言去描述它。这大概也是生活在中国最大的悖论:发生在这片土地上震撼到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事,也是这个国家最平常的事了。

2016最佳社科类书籍,是Daniel Dennett的Freedom Evolves。原本是导师推荐了这个作者,要写论文才去找了这本书。其实Freedom Evolves是一本面向大众的畅销读物,还没有中文版,但是是用最平实的英文写成,哪怕平时没有英文阅读习惯的人也可一试。讲到稍微哲学、抽象一点的概念,马上就会有简单易懂的比方或例子。这是一本关于什么是自由意志的书,几乎是人生终极问题,作为神经科学家和哲学家,Dennett不讲大道理,而从“是什么”和“怎么样”去直面问题:我是谁?(细胞生命体)人有灵魂吗?(没有超自然灵魂,有自然灵魂)决定论存在吗?(即使是,依然有不必然性)人有自由意志吗?(自由意志像是空气,一种氛围的概念,它的发生是一种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所有正面的负面的思考和感受进行并反馈。它不永恒,而是进化,一直进化。)哪怕是给自己的孩子看,我也会从《苏菲的世界》和这本之中选择Dennett。

说来,因为自己学术上转向科技理论的研究,今年也开始特别关注cyborg、人工智能、系统论、电子游戏方面的书籍。但科技类的书很容易流于肤浅,光顾着描绘一幅波澜壮阔人类科技预想图,丢出一些类似“大数据”、“算法”、“硅谷”的名词,却略过了真正原因与表象下的规律运作,以及政治层面、认识论层面的变革。目前在读的Evgeny Morozov的《技术至死》和集智俱乐部的《走近2050》就有这样的趋势,而Bruno Latour的著作虽然深刻,却艰深得对普通读者不够友好,至今没有找到一本书可调和两个极端。上个月订购了一本美国&&& Journal出的最新期刊For Machine Use Only,集结了各个学科关注最前沿科技理论的学者的文章,畅谈计算导向智能的潜力与局限。目前还没拿到,很期待。

回顾这一年的阅读,不得不承认也有不少快餐成分:

因为给餐饮平台写稿,看了好一些饮食文化的书,对电影电视剧里的美食也是信手拈来,但最后发现自己的真正面目只是个孤独的7-11美食家。

半年内连考了日语N2和N1,为此啃了不少考试辅导书,市面上没有一本是满意的,一边做笔记一边重新编排,整理后做了一系列肉包日语小教室的视频,但是因为反响不大,好像并没什么人需要,也就不想再花费大量时间整理给人看了。

为了一点童年时期的残念,快速翻阅了安妮宝贝改笔名为庆山后出的几本散文随笔,再次为佛学式心灵鸡汤+衣食住行流水账+逼格名词铺排的构成感到失望,或许可以尊敬她极为克己的生活方式,但实无文学价值可言。

论文进入白热期,新年初始,大概私人的读书时间会被大量的学术阅读挤压。不过也已经想好了第二季度的经典重读计划,不贪心,一样只安排2本:

乔伊斯《都柏林人》,陈忠实《白鹿原》。

(Dubliners,真的是只能在冬天读的书啊……)

就这样,2016年结束了,总体来说还是过于懒惰。一点记录,或可作为心理安慰。

编辑于 2016-12-29 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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