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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本质主义之名——评爱情悲剧《断背山》

以本质主义之名——评爱情悲剧《断背山》

文|Monsoon

【作者自述】

本文节选自我的毕业论文。在这篇论文当中,我提出了“后酷儿电影”的概念,并把它当作某种脏字儿,进行批判性反思与诠释。在“post-”的时代,我们总是天真地以为我们已经超越了意识形态,不受其管控;却不曾体认到,意识形态以更加自然化的方式潜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正如齐泽克所言,言语上的“不相信”并不妨碍我们总是以对意识形态顶礼膜拜的信服姿态继续去做。

作为最自然化的意识形态之一,男权总是规定着我们做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乃至在“后酷儿电影时代”,它还提供了“同性恋男人”和“同性恋女人”、“跨性别者”等等类别的性别规范。而在社会的常识系统之中,在不与个体的利益发生激烈冲突时,这往往并不是规定。而只是“我的自由选择”。《断背山》作为获得主流盛赞的酷儿电影,携带着简单而粗暴的男权逻辑,却并没有在大众文化的视域内得到认知。这也恰恰是前文所述的意识形态效果的直观体现。可以说,《断背山》直接暴露了男权的本质主义作业方式。

我希望把我研究当中的这个部分与大家分享。由于水平有限,希望大家多多为我提出批评和意见。大家可以不同意我、可以批判我,但希望你们能够分享我的问题意识。我认为,关于性别与酷儿的种种疑问,是一个亟待被关注和思考的重大议题。

在酷儿的异质性语境中,她/他始终难以被诠释,也就难以被认知。因此,男权变奏的第一步总是要完成对酷儿的本质主义化诠释,以便生产出可以被认知的酷儿。酷儿的异己性,仿佛囚徒囚服上的编号,只被作为它在男权系统中的标签,标示着边缘性与异己性;而为了使酷儿无害化,其异质性的内核,在其进入系统的时刻,就被本质主义所替换。当然,在不同的时空当中,男权可以变换着关于边缘、异己的言说以及本质主义的样式;对于男权而言,不管当仁君、暴君、昏君还是名君,统治的亘古常青才是硬道理。这在《断背山》的文本中,有着症候性的体现。

在《断背山》中,李安精心结构了一出爱情悲剧。而为了能使其荡气回肠,男权的本质主义成为了李安搭建剧情内在逻辑的选择。但是,这或者也谈不上是一次选择,因为男权并不为一个普世性的爱情故事提供另类选择的机会。尽管《断背山》里的爱情主角不再是异性恋的男女双方,但是要让生活在男权腹语术当中的个体去体认这个“另类”爱情故事,作者必须遵照意识形态的逻辑。因为正是意识形态,为每个个体提供了体验自己与自己生存条件的关系的方式。从阿尔都塞(2006)的这重洞见出发,在男权社会里,尽管异性恋模式以外的另类模式时有暴露,但是,个体对这种另类模式的体验却始终还是本质主义式的。对于男权意识形态而言,性别的简单倒错并不重要,个体并不因为二项对立的简单反转而逃脱它的魔圈。其依据可以追溯到黑格尔哲学当中——对立的一极一直都内在于其对立面之中(Bertrand Russell,1982),由此二项对立构成了一个自洽的封闭系统。对于性/别世界而言,本质主义仍然作为个体的体验方式而继续为其进行男权的复制再生产。

在《断背山》中的这次具有症候性的腹语言说过程中,男权再次捍卫了自己作为意识形态机器的尊严。不止于此,男权使用简单替换的障眼法再次在大众文化的场域达成了意识形态效果:简单的换装不仅遮蔽了本质主义的事实,更被指认为主流对酷儿群体的理解与包容,男权在《断背山》中的看似缺席实际让其占据了某种道德的制高点。

之所以说李安是有意识地使用本质主义,是因为在影片中,他对两位男主角——杰克与恩尼斯,都进行了十分清晰且贯穿始终本质主义式的建构。而正是基于这些建构,他们的性格与形象才得被刻画;他们之间的激情、爱恋才被赋予了意义;而让人唏嘘不已的悲剧性结局也才得以成立。

简单而言,杰克被结构成了异性恋式的“女性”的一方,而恩尼斯则在这场爱情悲剧当中,占据了绝对的“男性”地位。诚如巴特勒(2009)在《性别麻烦》中的分析,同性恋的当中的主动方与被动方(女同的T/P,男同的攻/受),尽管是某种异性恋霸权模式主导下的产物,却不是对异性恋身份的简单复制与再现,而是酷儿进行性别操演实践的产物。似乎在她的操演论(performativity)体系中,作为男权系统本身也是一个充满偶然性的幻象。但是,即便是在这种乐观的理论逻辑里,男权依然作为霸权出现。《断背山》文本的本质主义建构方式就向我们展示了男权对于巴特勒操演论的挑衅式回应:在实践中,男权不断掏空另类性别操演的异己性,试图让它成为异性恋中心模式的简单再现。当男/女的模式完全等同于攻/受或T/P的模式时,二元对立将被再度确立。在《断背山》的文本当中,这个打着酷儿旗号的陷阱已经被预先挖掘,等待着观众在观影的过程中再一次滑入男权世界的现实当中。

影片可被划分为两段:前40分钟描述了两人在与世隔绝的断背山上的相识以及相爱。其后则是在离开断背山之后,分别与异性恋女性组建了核心家庭的两人,在二十多年间试图重回断背山所象征的情感至上的乌托邦而未果的悲剧。

在第一部分中,反映一起上山放羊的两人感情发展的重要段落是两人所遭遇的一场食物危机:运送食物上山的杰克路遇黑熊,导致他受伤且丢失食物。不愿再吃豆子的杰克吵着要宰羊吃,最后依靠恩尼斯猎杀的麋鹿,两人得以度过这次小危机。很醒目的是,恩尼斯完全扮演了主外性质的“男性角色”:运送食物、受伤、捕猎。而在两人成功猎杀麋鹿之后,杰克欢天喜地,而恩尼斯则是在抱怨杰克永远打不中目标。在体现男子气概的猎杀能力的对比中,恩尼斯和杰克这对注定牵手的恋人,已经被明显地标记了本质主义的性别身份。不仅如此,这个段落里的诸多情节起到了相同的作用,比如杰克对恩尼斯伤势的关心,以及帮助他擦拭伤口,而在这之前,恩尼斯无暇顾忌自己的伤口,这显然是某种男子气概的标示;而面对食物的匮乏,表示可以靠吃豆子扛过去的恩尼斯,显然是出于担心杰克真的会宰羊吃,才去帮助打猎本领蹩脚的杰克去寻找其他的食物来源。

第一部分的高潮出现在两人的第一次性爱场景。作为两人恋爱状态的直观体现,这个段落在结构这个爱情故事的过程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杰克招呼在外守夜的恩尼斯来帐篷中休息。在帐篷中,杰克首先占据了主动:他先把恩尼斯的手拉过来,让这个片段开始具有了性暗示。但在杰克率先脱掉外衣之后,主动权就再也不被他所占据。有些措手不及的恩尼斯立马占据了主动,他把正在解皮带的杰克翻转过来,并熟练、快速地采用后入式——这是男同性恋者的一种“标准式”性交姿势,也是男权系统中的异性恋中心主义模式对男同力比多(libido)的想象与规定。

无论是从剧情发展的角度而言,还是从恩尼斯的措手不及,以及随后两人在交谈中对酷儿身份的拒绝来看,这个段落所要结构的内容都是发生在互有好感的两人之间的、突如其来的第一次性体验。但是,在完成了剧情发展的必要一步之后,这个段落无疑也造成了某种不连贯性和怪诞性。片中恩尼斯的创伤性记忆是自己9岁时,在父亲带领下,看到被包括父亲在内的异性恋男人虐杀至死的男同性恋者尸体的恐怖一幕。这作为他对爱人杰克的一段口述经历,在影片中以画面的形式被直观呈现。那么,对于要在牧期结束后就回家和表妹阿尔玛结婚的恩尼斯来说,尝试乃至想象同性爱几乎是不可能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李安根本不可能提供两人,特别是恩尼斯之前爱过男人、和男人有过性经验的任何线索。因为这样无疑会削减影片要构造的核心——杰克与恩尼斯的禁忌之爱的纯粹性。那么,两个第一次爱上同性的男人怎么能在突然的、也是第一次的力比多迸发的瞬间就无师自通了?一开始处于被动、拒绝状态的恩尼斯,怎么在开始的措手不及之后,就熟练地在男权标准模式的凝视下寻欢?

这个漏洞又成为了影片成功构造这段禁忌之爱的重要一笔。男权所规定的异性恋中心模式有效遮蔽了对这个漏洞的质疑,反而通过这种和主被动分明的做爱方式,使得两人的本质主义性别身份派定再度得以强化。在这段精心结构的力比多场景之后,李安通过后续的性爱场景继续强化了这重身份派定。从两人断背山离别到之后第一次相遇期间,李安分别给两人安排了一段与异性恋妻子的性爱场景。恩尼斯和阿尔玛的做爱场景,是他和杰克初次性体验的翻版:他把阿尔玛翻转过来,采用后入的方式做爱。这在表层上显示的是他不愿和妻子接吻,心中另有他人;而更重要的却是对他主动性和男性地位的再次显现。但是,处于这段禁忌关系中“女性”一方的杰克和日后妻子露琳的性爱场景刻画则完全不同:露琳是性爱中明显的主动一方,是她而不是杰克,像个异性恋男人一般询问对方“我是不是太猴急了”。

力比多只是本质主义构造的一个层面。对应全方位男性化的恩尼斯,杰克被全方位地女性化了。虽然是声称自己玩牛仔竞技,但如同他拙劣的捕猎技巧一样,牛仔竞技并不是他获取食物、赚钱养家的技能,而是他寻求与同性寻欢、爱恋与依靠的手段。影片两次建构了杰克在牛仔竞技场的场景:在第一个场景中,他试图勾引救自己的男性小丑未果;在第二个场景中,他与水平明显高于自己的露琳的初次相遇,从而使得他窝囊入赘、靠“妻子”供养成为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淫荡、缺乏男子气概、处于从属地位的气质和身份被反复勾勒。

在与露琳结婚后,杰克扮演了完全的从属角色:他是一个吃软饭的穷小子、为强人“老婆”打工的小弟、照看家庭的保姆。与有着殷实家境的露琳相比,他在阶级和性别位置上的双重弱势,使得这种女性式的从属身份被再次加强。甚至他的父亲地位也被剥夺:因为他的儿子不是像他,不是像露琳,而是像露琳的爸爸,孩子的外公。这种在家庭中的位置,恰恰与恩尼斯相反。

作为“真正男性”的恩尼斯的硬汉形象被反复描摹,尽管由于贫困的阶级地位,他无法给予妻儿更好的生活。但作为一家之主,他很好地保护了妻儿:他以一敌二,痛打了两个对家人出言不逊的强壮男人。而在影片当中另一次和陌生人打架时,他却输了——尽管那一次是一打一。这次打架发生在恩尼斯被前妻阿尔玛戳破自己和杰克的关系之后,显然反映了彼时恩尼斯的脆弱内心。这两个打架场景的设置,不仅清晰地刻画出恩尼斯的硬汉气质,还透露出某种硬汉柔情的理想型男性气质。与之相比,从来没有出现在和陌生男人打架场景中的杰克的女性化再次得到深化。

另外一个与恩尼斯的本质性悖反是,杰克是“不忠”的,是男权模版中淫荡女人的又一个复制品,而这也构成了影片对其放逐乃至谋杀的某种合理性。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两人都有异性恋妻子和家庭。但是,恩尼斯却从来没有和除杰克之外的男性有瓜葛。而杰克则显然是水性杨花的,他去勾搭其他男人,去墨西哥嫖男妓。在两人最后一次相遇时,面对爱人的质问,杰克的辩解是,自己忍受不了一年只有一两次的性生活。

伴随着杰克的离奇死亡,两人所憧憬的乌托邦成为了永难抵达的彼岸。然而,对这场这场爱情悲剧完成升华的,却是早已形塑了人物内在的本质主义。从杰克父母的口中,恩尼斯得知杰克已经准备和其他男人去完成他们两人的梦想——一起去与世隔绝的断背山开牧场,共度二人世界;同时,加上女强人露琳的欲言又止和决绝神情、以及她所描述的杰克的离奇死法、以及她对杰克的众多奇怪朋友的知晓(“杰克喜欢把他们的地址记在脑子里”);再加上在接听露琳电话时,浮现在恩尼斯脑海中的完全不同的场景:杰克被一群手持武器的男人殴打致死的画面等等情节,可以看出,虽然没有提供关于死亡的真相,李安却明显地在为这次意外死亡建构着某种不意外的解释。在这个悲剧的结尾处,真正的死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杰克的“不忠”。正是这种在本质主义框架上标贴在女性身上的、因菲勒斯的先天缺失而导致的水性杨花、欲求不满的魔鬼性质,成为了在这场恋爱关系中被派定成女性位置的杰克的被放逐的理由。在男权意识形态的腹语术当中,这是一种先定的宿命,因此无法被改变。也正因男权腹语术言说的透明性和自然性,才使得这个悲剧才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当然,除了这层被深埋于影像之下的因素之外,这场禁忌之爱的悲剧性质还被清晰地构筑在被男权所形构的同性爱的不合法性上。在两人第一次体验性爱之后,影片紧接的下一个片段,是恩尼斯发现了一只被狼开膛破肚的绵羊。这个放牧生活中的偶然一幕,作为某种不安的提示,被必然地结构到了两人关系突飞猛进的高潮片段之后。这个片段构造出一种宿命式的预设:同性爱所无法逃脱的宿命性的悲剧,一如毫无防备、死于狼口的绵羊。这种宿命式的悲剧性被上文分析中所提及的恩尼斯的童年创伤性记忆所加强。这个记忆的第一次显影出现在两人婚后的首次相聚中。画面中死状悲惨的男同性恋者厄尔一如被狼所袭击的绵羊,十分骇人。这是对杰克悲剧性结局的再一次预设。这个记忆的第二次显影已经到达了悲剧之处:它与杰克的死亡重合。它出现在无法知晓真相的恩尼斯对爱人死亡的想象当中,只是作为恐同的行凶者,陌生男人代替了年幼时的父亲和他的男性同伙,而杰克则代替了厄尔,成为了被虐杀的受害者。

依次在影片中出现的绵羊和厄尔,作为恩尼斯所目睹、所亲历的经验构成了他的两重创伤性体验。伴随着与杰克的禁忌之爱的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之下的,是恐同社会作为扼杀这份爱情的巨大威胁一直存在的事实。在这个过程中,这两重死亡阴影所构筑的伤口不断溃烂,成为恩尼斯意识与潜意识当中挥之不去的可怕幽灵。所以,对杰克死亡的想象,自然是恩尼斯在面对影片结构的第三重,也是最深刻的创伤——杰克之死时,由自己情感结构所形塑的必然结果。作为一个 爱情悲剧,影片没有选择占据上帝视角,给出关于死亡的确切真相;却选择站在恩尼斯一边,选择和他一样对死亡无能为力、甚至无从知晓真相,选择和他一起默默完成哀悼工作;对杰克死因的暧昧、沉默选择,表面上作为影片所未曾说出的话语,却已然被说出、并且一直在言说:对于影片而言,重要的不是真相的诉说和正义的宣判,而是悲痛欲绝、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残酷恋人絮语。更为重要的是,三重创伤重合所形构的对于禁忌之爱的绞杀,作为恩尼斯的内在情感结构,成为形塑这场禁忌之爱的宿命性悲剧结局的必然逻辑,成为了杰克与恩尼斯分别作为罹难者和悲剧承受者的先在性因素,从而不断地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中结构了这个爱情变奏的悲剧性。

这场男权变奏的最高潮发生在影片结尾。绝对男性位置的占有者恩尼斯,在告别了向自己传达新婚喜讯的女儿后,独自回到由汽车改造的独居小屋中,看着挂在衣柜当中的恋人杰克的遗物和断背山照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在他默默自语到“杰克,我发誓……”之后不久,画面消失,影片结束。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衬托之下,这份无法对人言说、也无法再继续进行的禁忌之爱的悲剧性被渲染到了一种极致。然而,成全了这出爱情悲剧的极致性的,却是被派定了本质化性别身份的两个恋人之间所呈现出来的异性恋式的宿命式爱情悲剧。在其中,同性爱只是一件披在男权本质主义身上的一件袍子、一个被抽空了实质的表象;正是也只是由于它的非法底色,成就了这出可歌可泣的爱情悲剧。

《断背山》中的本质主义并非特殊个例,而是“后酷儿电影”的一个流行症候。如上文所述,《断背山》对于本质主义的自觉选择,使得它成为讨论这个议题的最佳范本。本质主义作为一种意义结构,形成了好莱坞电影工业体系在诠释酷儿时所难以抛弃的惯例。

编辑于 2017-07-04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