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敢在价值上亿的瓷器上刻字?|汝窑5

有谁敢在价值上亿的瓷器上刻字?|汝窑5

你一定读过批评乾隆皇帝“破坏文物”的文章。

比如,批评他在古画上题诗:

(倪瓒(款)《狮子林图》,北京故宫藏。倪瓒是元代著名画家,乾隆推崇备至,在画卷前后题词13次共计2000多字,愣没看出这是明人的仿品)

批评他在玉器上题诗:

(青玉炼药仙人图山子,清代,北京故宫藏)

但最恶劣的,要数在古瓷上题诗

(汝窑天青釉三足盘及盘底,北宋,北京故宫藏)

之所以说“最恶劣”,是因为这种瓷器实在太珍贵,也太昂贵了,随便卖卖就上亿。

它的名字叫汝瓷

(这只汝瓷笔洗在今年10月拍出2.943亿港元天价,刷新中国瓷器拍卖纪录)

汝瓷出产于北宋汝窑,以釉色宁静、造型简约闻名于世,传世品不足百件,即使在乾隆的时代,也属于稀世珍宝。

可面对这样的珍宝,乾隆皇帝又做了一件比“最恶劣”还要恶劣一百倍的事情——题诗也就罢了,他竟然

在90多件汝瓷传世品中,有22件瓷器的底部留有宫廷匠人镌刻的乾隆御诗,加一块儿总共15首(有时同一首诗被镌刻在多件瓷器上,估计是皇上的得意之作)。

在这15首诗里,写错的至少有六首

比如,他写诗夸赞过一只天青色的汝窑碗:

(汝窑天青釉碗和内底刻诗,北宋,英国伦敦大维德基金会藏)

可张口吟出的头两个字就错了:

均窑都出修内司,至今盘多碗艰致。

内府藏盘数近百,碗则晨星见一二。

何物不可穷其理,碗大难藏盘小易。

于斯亦当知惧哉,愈大愈难守其器。”

好吧,我知道皇上写了这么好的诗,你们指尖轻轻一划,就略过去了,一定没有认真拜读

没关系,头两个字看清楚了吧:均窑。

均窑现在称钧窑,和汝窑一样,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乾隆皇帝显然认为,这只天青色瓷碗是钧窑的产品。

可钧窑最有名的釉色应该是这样的:

(钧窑玫瑰紫釉海棠式花盆,北宋,北京故宫藏)

天哪!一个紫红色,一个天青色,这都看不出区别,莫非皇上是色盲?

龙体的安康就不劳您费心了。其实,钧窑也会生产青蓝色瓷器:

(钧窑月白釉玉壶春瓶,北宋,北京故宫藏)

乍看之下,和汝窑碗的颜色差不太多,难怪皇上看走了眼。即使古人鉴定失误,咱们也不能嘲笑人家,以今天的知识水平碾压古代,不值得炫耀。

有人说:那你原谅皇上了?

我说:那就怪了。

乾隆皇帝在汝瓷上做过的恶劣之事,远不止题诗一件而已,简直花样百出,罄竹难书。

比如,他看到一些瓷器底部刻了“甲”“乙”“丙”的字样,觉得是宋朝帝王给汝瓷定的品级,心说,咱大清不能乱了队形,本朝意见也得刻上去——直接导致我们今天分不清,哪些“甲”“乙”“丙”是宋人刻的,哪些是清人仿刻的:

(汝窑天青釉洗的外底,刻“甲”字,北宋,台北故宫藏)
(另一件汝窑天青釉洗的外底,刻“乙”字,北宋,北京故宫藏)
(又一件汝窑天青釉洗的外底,刻“丙”字,北宋,北京故宫藏。乾隆还写了首诗:淡青冰裂细纹披,秘器犹存修内遗;古丙科为今甲第,人才叹亦或如斯。后两句的意思是,乾隆看到器底的“丙”字,感叹这件汝瓷堪称甲级珍品,可放在宋代仅仅位列丙级,所谓人才身不逢时,也是一个道理。其实,宋朝人刻的“甲”“乙”“丙”是否与品级有关,至今仍无定论)

再如,还有个别瓷器刻了“蔡”字,乾隆一见,又来了兴致。

汝瓷诞生于北宋末年,主要供宋徽宗使用,可能赏赐过权臣蔡京及其家人,所以有了瓷器上的“蔡”字。乾隆皇帝不知怎么想的,叫人在其他瓷器上仿刻“蔡”字——话说人家姓蔡所以刻“蔡”,你一个大清皇帝,应该刻“爱新觉罗”吧!

流传至今的汝瓷传世品中,恰好有两件底部刻了“蔡”字。哪个“蔡”是宋朝的,哪个“蔡”是清朝的,诸位怎么看?

(汝窑天青釉碟的外底,北宋,台北故宫藏。乾隆曾发过这么一道上谕:太监胡世杰交汝窑碟一件,传旨:将碟底“蔡”字著(着)王裕玺找补过字李世金刻字,钦此。由于清宫档案原本没有标点,又时常出现错字、漏字,所以今人对这道上谕的解读不尽相同。有人理解为,乾隆把一件带有“蔡”字的碟子交给工匠,要求加刻若干字,由王裕玺负责“找补”和“过字”这两道工序,李世金负责“刻字”。至于加刻的是什么字,上谕没有明说。由于台北故宫这件碟子底部有“蔡”和“丙”两个字,所以有人认为,上谕说的就是这件文物,要求加刻的是“丙”字)
(另一件汝窑天青釉碟的外底,北宋,北京故宫藏。对上谕的另一种解读是,乾隆的要求镌刻的就是“蔡”字本身。按照规矩,太监把碟子交给工匠的时候,还会转交一张纸,纸上正是乾隆题写的“蔡”字;皇上要求王裕玺修饰字体(找补),并把字样转到瓷器上去(过字),而李世金负责刻字。所以,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的“蔡”字碟都有可能是这道上谕所指的文物。除此之外,鄙人还有一种脑洞大开的解读:也许记录上谕的人漏写了一个“的”。乾隆的原意是:传旨,将碟底“蔡”字,著(着)王裕玺,找补过字的李世金刻字。原来李世金曾经“补过字”,而王裕玺只负责找人、传话!当然,这个脑洞有个明显的漏洞:皇上既然记得李世金的姓名,何不直接吩咐李世金做事,却非要绕个弯子,点名叫王裕玺传话呢?笑谈笑谈)

聊到这里,估计不少人看出来了,乾隆皇帝不是第一个在汝瓷上刻字的人

收藏者把收藏信息和鉴赏意见留在藏品上,是自古就有的传统,乾隆皇帝不过是这一传统的积极传承者而已。说他“破坏文物”,纯属善意的“抹黑”,需要好好“洗白”。

汝瓷底部的众多刻字更是说明,汝瓷的粉丝遍布历朝历代,远非乾隆一人。

汝瓷烧造于北宋末年,到了南宋,就有人评价说“汝窑(瓷器)近尤难得”,可见汝瓷诞生不久,就成了“难得”的稀世珍宝,备受追捧。个别瓷器底部依然留有南宋宫殿的名称,就是绝好的例证:

(汝窑天青釉盘的外底,北宋,北京故宫藏。“寿成殿皇后阁”是宋孝宗第三任皇后谢氏的住处)
(汝窑天青釉碟的外底,北宋,台北故宫藏。多数学者认为,“奉华”指“奉华堂”,是宋高宗爱妃刘氏的住处)

进入明代,宣德皇帝善理政,也爱玩乐,而且玩乐的水平非常高。他把一国之君对汝瓷的喜爱推上了新的高度:自宋代以来,首次命令御窑工匠仿烧汝瓷。

(仿汝釉盘,明宣德,北京故宫藏。纵观明朝,只有宣德朝仿烧过汝瓷,流传至今的完整品竟比宋代汝瓷还要稀少)
(另一件仿汝釉盘的外底,有“大明宣德年制”款识,北京故宫藏。宣德皇帝仿烧古瓷不是为了造假卖钱,所以会诚实留下本朝的款识)
(天青釉高足碗(残),出土于景德镇御窑遗址的宣德地层,江西景德镇御窑博物馆藏。釉色类似汝瓷,但高足杯从元朝才开始流行,可见宣德朝主要模仿汝瓷的釉色,而非造型)
(仿汝釉蟋蟀罐,明宣德,北京故宫藏。相传宣德皇帝去世后,太后下令砸毁宫中蟋蟀罐,所以完整的宣德蟋蟀罐极其罕见。这只蟋蟀罐不仅品相完好,而且是罕见的宣德仿汝瓷器,乃珍品中的珍品)

到了清代,仿烧汝瓷的皇帝就更多了,尤以雍正、乾隆二父子为最,仿烧的数量大,精品也多:

(仿汝釉石榴尊,清雍正,北京故宫藏。清代仿汝瓷器同样偏重模仿汝瓷釉色,而非造型,石榴尊就是雍正官窑首创的器型)
(仿汝釉胆式瓶,清雍正,北京故宫藏。与宋明两代不同,清朝仿汝瓷器很少有生活用具,多为陈设品和文房用具,这只瓶子属于陈设品)
(仿汝釉桃式笔洗,清乾隆,北京故宫藏)

对于自家御窑仿制的汝窑瓷器,乾隆皇帝满意吗?

可惜皇上没有接受我的电话采访。他只默默提起笔来,又写了一首诗:

(汝窑天青釉笔洗的外底,北宋,台北故宫藏)

“赵宋青窑建汝州,传为玛瑙未为油(釉)。

而今景德无斯法,亦自出蓝宝色浮。”

从后两句来看,皇上对当朝仿品不太满意,理由是景德镇御窑不懂古法,仿品“出蓝宝色浮”,大概是说釉色过于偏蓝,且浮于表面。

皇上果然好眼力,明清仿汝瓷器确实“出蓝”,因为釉的成分变了。

(北宋汝瓷的釉色略淡。汝窑天青釉三足樽,北京故宫藏,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
(乾隆朝仿汝瓷的釉色偏蓝。仿汝釉梅瓶,北京故宫藏)

北宋汝瓷使用铁元素为着色剂,但铁元素太过敏感,很容易变色,所以明清窑工改用稳定的钴元素,蓝色更深一些。

钴是著名的瓷器着色元素,蓝色的唐三彩、浓艳的青花瓷都要用到它:

(三彩蓝釉陶驴,唐代,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青花云龙纹梨形壶,明宣德,北京故宫藏)

至于“宝色浮”就不能完全责怪景德镇工匠了。

北宋汝瓷的烧造温度不高,低于1300度,瓷器没有完全烧透,釉面呈现“亚光”质感。而明清御窑改进了技术,窑炉温度提高了,釉面更加光亮透明,所以感觉浮在表面。

(北宋汝瓷的亚光质感,汝窑天青釉三足樽局部)
(清代仿汝瓷器更显光亮,仿汝釉梅瓶局部)

但退一步讲,皇上说自家御窑烧得不好,你也不能太当真。

中国自古以来有一种审美标准,说高雅点叫“复古”,说通俗点叫“怀旧”,说得正能量一点叫作“与古为徒”,说得负能量一点叫作“厚古薄今”。清人觉得宋人最文明,宋人觉得汉唐最大气,汉唐觉得夏商周才是治国样板,夏商周觉得要论万世楷模、千古明君,只能是三皇五帝尧舜禹!

乾隆皇帝说,我朝仿品不如宋瓷,也许只是为了衬托其高雅的复古品味。御窑仿得好不好,仿得像不像,历史不动声色地给出了答案。

1935年,故宫挑选735件文物精品远赴英国,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引起轰动。展品中包括一件北宋汝窑天青釉尊:

尊的外底还有南宋人留下的“奉华”款识:

后来,这件汝瓷屡屡出现在台北故宫编纂的图录里,编辑盛赞其“形制优美,釉色莹润,为(台北)故宫所藏汝器之冠”——你看都“之冠”了,美到不忍直视啊!

直到上世纪末才有专家指出,这件“汝窑尊”是清朝乾隆年间的御窑仿品。从“奉华”款识,到瓷器本身,都是仿的。

御窑官可以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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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17-11-23 2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