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吃史
古卷食遗-袁枚《随园食单》(规矩篇)

古卷食遗-袁枚《随园食单》(规矩篇)

出金陵北门桥向西二里,至小仓山,循径访幽,森竹掩映之间,可见一处园子,有松花满目,桂芳千畦,青石寒泉,尽态极妍。旧说是康熙年间,一位隋姓江宁织造的别墅,时号「隋园」。

后来园子废置,沦为酒肆饭铺,一片胜景尽皆糟蹋了。乾隆十三年,江宁知县袁枚出金三百购得,以写意之道重事修饬,因为翻新的随意,改名叫「随园」。

新房子装修的好,袁枚很满意,希望长住此地,而不是当作养二奶度假窝藏赃款的秘密别居。但随园距办公室太远,往返奔波辛苦。袁枚想了想,买了房子不住,多可惜啊,于是……递了辞呈。

堂堂县长,因为房子买的偏,上班不方便,选择了辞职。

这时候,袁枚三十三岁。


接下来将近五十年的生命里,袁枚再也没有正儿八经上过班,一直过着放鹤去寻山鸟客,任人来看四时花的逍遥日子,大把时间用来玩耍,比较著名的项目包括编鬼故事、浪迹青楼、旅行、赌博、调教女学生,以及约饭。

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随园食单》,这部堪称三百年来最红的食谱,便是约饭约出来的。

袁枚能著成此书,一方面得益于他「名士」光环,饭局极多,见惯江南诸珍;另一方面,有赖于他特殊的写作技巧……靠脸皮写作。

他一脸认真的在自序里说,每次去人家吃饭,只要吃到好吃的,一定会派自己的厨子去人家厨房低声下气的学艺,“执弟子之礼”,死乞白赖把菜学到手,回家教给袁枚,袁枚验证无误,再记录下来。有时馋瘾上涌,不惜派轿子去接人家府上的厨子回来做饭,他在旁边偷学。如此厚了四十年的脸皮,终于汇集众味,成就了这样一部单机版大众点评,又叫《谁家有好吃的》/《达官贵人拿手菜一览》/《蹭饭指南》。

袁枚自认为素材收集之翔实,远非古人杜撰的食谱可比。由是书中睥睨天下,傲视古今,疯狂吐槽古人食谱和当时庸俗烹饪。

其实袁氏一些观点只是what the 圆妹 say,一家之言而已。时隔两百多年,烹饪技法历经迭代,今人味觉审美早已不同于当时。所以本篇只择善而录,采摭于今日庖厨有借镜意义,以及有代表性的部分内容,一窥当年盛世珍馐模样。


须知单

学问之道,先知而后行,饮食亦然。作为全书总纲,「须知单」阐明了下厨前必须明确的烹饪准则。

首先是选材,袁枚有一些挑选食材的标准:

猪肉选皮薄者,不腥臊;

鸡选骟过的,嫩;

鲫鱼用扁身白肚的,鳗鱼选湖溪生而不是江里的;

吃笋最好吃「壅笋」——笋农刻意培土捂着笋子,不令过早出土,这样的笋,节少味甜。

小炒肉用后腿肉,肉质细嫩;肉丸用前胛心肉,肥瘦相间,筋膜较多;煨肉用肋排五花肉。

炒鱼片用青鱼、鳜鱼;做鱼松用草鱼、鲤鱼;蒸鸡用母鸡,煨鸡用骟鸡,只做鸡汤不吃肉用老鸡。所以影视剧常常看到炖老母鸡汤的情节,并不是因为贫穷,炖不起公鸡,而是老母鸡适合炖汤。

成就一道好菜,选材占四分,烹饪占六分。袁枚买下随园,聘得一个叫王小余的厨师,集买办、烹调于一身,厨技之精,一旦菜成,食客风卷残云,更争相欲吞食餐具。上面种种观点,正是出自这位厨师,袁枚与他邂逅,打开了新世界大门,饮食观大大刷新。王小余放弃了供职朱门大户的机会,只为酬报更懂吃的袁枚。王小余后来去世,袁枚思之念之,食辄堕泪。两人以味交心,更胜知己。或说,若没有这位厨师,庶几便不会有《随园食单》问世。

材料选好,接下来整治洗刷。

乾隆爷每天早上必点一碗冰糖燕窝,像孩子喝奶一样准时准点从不间断。宫里带头,风行草靡,底下权贵人家也开始附庸风雅,奢食风气逐渐蔓延,从那时候起,燕窝鱼翅海参鲍鱼身价飞涨,至今居高不落。

当时此风初开,许多人不会处理这些奢侈食材,瞎做一气,大损其味,袁枚看得心疼,不得不从头开始教:

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翅去沙,鹿筋去臊。做鸭子先切掉睾丸,去骚味;做鳗鱼先洗净粘液,除腥气。

油炸能去腻——肥肉油汆,则酥而不腻;醋杀腥,糖提鲜。袁枚做江海鲜货,冰糖是常客:一道「带骨甲鱼」,取童子甲鱼(小甲鱼)斩四块,浸猪油煎到两面焦黄,次第添水、头抽、酒,先猛火,后改小火慢煨,至八分熟时,扔些蒜、葱、姜、冰糖起锅。

烧甲鱼要求火候有所变化,袁枚对火候一直有着苛刻的执着。没有燃气灶的时代,精准控制好火候,并不十分容易,庖厨需紧守灶台,鼓风抽薪,以为火候文武之变。煎、炒最宜武火,火太弱,则食材「疲」;煨、煮则要文火,火太猛,食物便烧枯了,不仅失之绵糯,且有外焦内生之虞。火候还有一指,就是时间掌握。做鱼的时候,鱼肉色白如玉,凝而不散,火候恰到好处,若松而不粘,那多半是起锅时间拿捏的不好,至于把鲜鱼做成了死鱼样子,白白糟蹋了新鲜。

袁枚一代文坛宗主,常常请客,更常常被人请,每值此时,圆妹纸总是很开心——生活的幸福,莫过于知道“下顿饭有好吃的”。但是他发现一种普遍情况:往往等他到了,对方府上才开始张罗着开火做饭。大家只好很尴尬的等着,直等到饥肠辘辘,形状萎靡。主人家焦急起来,一个劲儿的催促厨子,厨子为了赶速度,自然没法精烹细作。袁枚是吃过这种苦头的,但是比起饿一会儿肚子,更让他没法接受的是,一桌子好食材,因为主人时间安排不当,生生做废了。是以大凡请客,一定要提前约请,留出充裕时间采购、筹备,这固然是对客人的尊重,也是对食材的敬重。

但总会有不速之客意外来访的情况,让人猝不及防,人家又很真诚客气的表示“在家吃点就行啦,千万别下馆子!”因此家里极有必要储存些可以迅速烹就的救急食物,袁枚家长期备有:炒鸡片、炒肉丝、炒虾米、豆腐、糟鱼、茶腿(茶叶、竹叶熏腿)之类,都是那个时代易贮藏,或者易快炒之物。

最后是卫生。厨师是最油腻的,也应当是最净爽的。一名优秀厨师的标准,不仅在于烧菜手艺,还在于多磨刀、多换抹布、勤刮砧板、常洗手……嗯,现在想想金城武被个邋遢厨子斩了色相,还是无比心痛。


戒单

兴一利,不如除一弊,为政如此,烹饪亦如此。能革除烹饪之弊,则菜肴纵不出彩,也不至于难以下咽。「戒单」用意,正是为激浊扬清,矫正庖厨舛误,破除饭局陋习。

袁枚的饮食观超越时代,在他看来,当时食风槽点满满,吐不胜吐。

比如请客时的排场,食材非燕窝鱼翅不敢上桌,这些东西也不是不好,然而袁枚天天凑饭局,顿顿燕窝鱼翅,主人家都一副矜尚的样子,狂吹自己菜肴丰盛,极力推销这份人情,好像吃你一顿饭是我们祖上积了八辈子德一样。这种靠堆积奢侈食材的大餐,叫作「耳餐」,听上去好吃而已,却不知待客之诚,在于用心烹饪,而烹饪之道,在于发挥食材本身至味,燕窝海参不得其法,味不及豆腐。

更尴尬的是,许多人家备下满席山珍海味,清一色名贵食材,却没有一味做到点上。拿燕窝来说,原本至清之物,不宜见半点油花,偏偏有厨子熬了猪油浇上一滩,食客为迎合主人面子,狼吞虎咽,大赞好吃,耿直的圆妹实在受不了,当场翻脸:“瞅你们丫吃相,都没吃过饭?饿死鬼投胎?”

尴尬。

有位市长大人宴客,袁枚应邀出席,上了一大碗白水煮燕窝,大家争相夸赞,都说从来没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其实燕窝本身没什么味道,这么个吃法,跟吃白水煮粉条差不多。袁枚吃得恶心,听着违心的阿谀更恶心,又当场翻脸:“呵呵,市长好有钱哦,准备了这么多不能吃的燕窝,有毛线用啊!不能吃有卵用啊!显摆身价是吧!怎么不直接上一碗珍珠?更显得阔气!”

我辈来吃燕窝,非来贩燕窝也。可贩不可吃,虽多奚为?若徒夸体面,不如碗中竟放明珠百粒,则价值万金矣。其如吃不得何?

袁枚吐了市长一脸,市长毫无办法。打我啊?你不敢。整我啊?老子导师是两江总督,你不敢。上折子参我啊?老子不做官,你参不到。

今天酒桌礼仪无数,其实大部分非但沾不上「礼」字,称之陋习,也毫不为过,比如替人夹菜。替人夹菜的风气,在袁枚时代已经很普遍。以他的江湖地位,赴宴时动辄被供着,更屡屡遭遇此厄。稚子孩童人小臂短,长辈夹菜盛汤加以照拂,那是哺食。成年人聚餐,还有频频替人夹菜者,也不管人家忌不忌口,喜不喜吃,强行夹了一坨坨的堆在人面前,就很让人难堪了,搞得人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真是受之不能,却之不恭。

今日酒桌礼仪,多属这类一厢情愿、以主凌客的畸形仪轨,全然谈不上尊重和平等。中国传统用餐礼仪,从来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奇葩,也不知道是怎么杜撰出来,传承下来的。袁枚形容此举犹如强奸,可谓切中肯絮。他说,当时这种礼仪在妓院倒是常见,妓女为迫诱嫖客花钱,强行灌酒、夹菜塞进客人口里。娼妓文化不高,处风尘久矣,强塞强灌,那是图谋酒水提成,尚可以理解。后人不明所以,盲从陋俗,居然还一副世故练达的样子,仿佛这就深谙礼仪了。主人的虚伪,客人的尴尬,淹没在一片推杯换盏的聒噪里,一顿饭下来,吃得心力交瘁,肚子没见得填饱,城府,倒是越吃越深了。


食谱部分,请见:

随园食单·红烧肉、粉蒸肉、火腿和长江三鲜

[注]:袁枚辞职,另涉母疾、遭谗多种原因。此处就随园论随园,遂只取《随园记》之语:“使吾官于此,则月一至焉;使吾居于此,则日日至焉。二者不可得兼,舍官而取园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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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18-02-24 2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