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失落之城──贸易引力模型的力量

寻找失落之城──贸易引力模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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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孩子已经陷入饥饿,我为他们担忧……那些神对你的告诫,尤其是关于家庭的告诫,是你绝不该忘记的!”——公元前1880年,古卡内什(Kanesh)城,Assur-idi写给在外经商、长久未归的儿子Assur-nada的家书。译文摘自Hansen所著Ancient Kanesh


土耳其境内的开塞利省腹地附近,一块开阔的荒地,上面覆盖着无边的黄沙。你我很难想象,4000年前,在这黄沙底下曾经有个繁荣的商业城镇,叫卡内什。借助该地及附近出土的数万份文书,历史学、考古学等多个领域的学者,得以一窥四千年前的日常生活。比如,开头提到的这个争吵不休的家庭:儿子在一个远方的城市经商,丢下几个子女不管。爷爷只能写信,痛斥这个冷心肠的家伙,让他快快履行自己做父亲的义务。


通过识读这批文书,学者们已经辨认出了当时许多城市的名字。其中一些已发掘出来,还有一些仍深埋地底。这些城市究竟在哪里?亚述学家(Assyriologist)Barjamovic与三位经济学家合作,利用贸易理论中的引力模型,尝试确定这些“失落的城市”的位置。令人惊喜的是:他们推算出的结果,与已有历史学家的假说颇多重合,与今天当地的城市分布也颇为相近。这是经济学理论与历史学、考古学的一次美妙结合。


怎么实现这一点?卡内什的商业文书包含十分丰富的内容:运了什么货物、运费多少、货物从哪里到哪里,等等。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数据,作者阅读了12000余份文书,寻找以下内容:文书里面,是不是提到货物从一个地方运到了另一个地方?如果有,就记这两个城市之间进行了一次贸易。经统计,文书中总共有26座城市,城市之间平均有3.26次贸易。不过,650个可能贸易的城市对中,只有120对实际发生了贸易。


在已经确认的26座城市中,有15座的地点已经确认,还有11座的地点有待进一步探索(见图1)。怎么确定这些城市的地点呢?贸易理论告诉我们:两座城市之间距离越近,彼此发生贸易的概率越大。利用经典的Eaton-Kortum模型,结合前面辛苦收集的贸易数据,作者推断了以下三组信息:一是所有“失落的城市”的具体位置;二是贸易量关于距离的弹性。这个弹性反映了古代贸易有多受制于自然条件;三是每个城市的规模


图1 已确认位置的城市用交叉号显示;作者推断的未确认城市位置用黑方格显示


利用文书中的信息,作者还为模型加上了一系列的约束。比方说,如果文书中说A城在B城往东南方的道路上,估计结果就必须满足“A城在B城东南”这个约束条件。利用前面的“贸易次数”这个指标,作者计算了两座城市之间的贸易占贸易总数的“贸易份额”指标;通过最小化模型贸易份额与实际的贸易份额之间的距离,作者得到了前述三种指标的估计结果,并计算了这些结果的置信区间(见图2)。


图2 当地的贸易格局。细线代表贸易次数大于0而小于等于3,粗线代表大于3


对城市位置的估计准确吗?已有的关于城市位置的假说,主要来自Forlanini和Barjamovic两位学者。模型跑出来的结果令人惊奇!对大部分城市,如果两位学者的推断相对一致,模型的结果大体也在二位学者的推断附近;如果二位学者的推断相差较远,模型的结果通常支持其中一位学者的假说,比方说,模型对Sinahuttum的推断,就和两位学者的假说相当一致(见图3);对Washaniya的推断,则倾向支持Barjamovic的假说(见图4)。


图3 模型对Sinahuttum的推断结果。F代表Forlanini的假说位置,B代表Barjamovic的假说位置,圈圈是模型推断的城市位置及其置信区间


图4 模型对Washaniya的推断结果


不过,模型也在几个地方出了明显的错误:对Hahhum等城市,模型的结果都在积雪皑皑、不宜居住的大山里。原因在于,模型没有加入对城市分布地点宜居程度的约束,而学者在推断时会留心这一点。此外,在Purushaddum这个地方,作者坦言模型的估计结果不尽如人意——与两位历史学家的推断相去甚远。如果不加上一些稍微现实的假设,推断结果很不准确;如果加上这些限制,符合约束的解就不存在了。


作者还用另外一种方法检验了模型推断的准确性:故意把一些已知位置的城市去掉,看模型跑出来的结果,是不是在这座城市“该在的地方”。结果确实如此:对大部分已知的城市,模型都准确“预测”出了城市的位置(见图5)。另外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用原址附近、当代土耳其城市之间的贸易数据,也可以相对准确地推断古代城市的位置(见图6)。这一点说明:在安诺托利亚半岛地区,贸易分布的格局随时间的变化并不是那么大


图5 利用4000前贸易数据对模型检验的结果。黑方格是城市的真实位置,圈圈是模型推断的城市位置及其置信区间


图6 利用今日土耳其贸易数据推断的结果。黑方格是城市的真实位置,圈圈是模型推断的城市位置及其置信区间


除了城市位置,作者对贸易距离弹性和城市规模的估计结果也相当有趣。首先,古代陆路贸易随距离衰减的程度,并不比今天大太多。依据具体估计方法不同,古代的贸易距离弹性大致在1.9到3.8之间,当代的这个数字大致是2。其次,城市的规模和分布具有很强的历史延续性。控制农作物适种程度等变量后,无论是今天当地的人口数量,还是当地的灯光亮度数据,都和模型估计出4000年前当地城市的规模有极强的相关(见图7)。


图7 横轴是4000年前的城市规模,纵轴是今天当地城市的人口数量


那么,是什么因素导致城市分布的格局一致延续呢?1890年代,亚述学家Ramsey提出了“节点假说”:当地位于自然道路汇集处的地方,更容易发展成大城市。为检验这一点,作者用了两个指标,一是当地20公里范围内交汇的古罗马道路数量;二是Langmui提出的“自然道路”指标,即衡量一个普通人从当地出发,徒步到达周边地区的困难指数。计算这一指标的过程中,作者利用了Dijkstra算法。


结果发现:无论是交汇的道路数量,还是自然道路指标,都和4000年前当地城市的规模密切相关,佐证了Ramsey的假说(见图8)。此外,交汇道路数可以解释城市规模53%的差异,解释力比农作物适种指数还强。


总之,四位学者合作的研究,利用经济学理论和定量方法,在Binford和Graham等学者奠定的方法论基础上,又迈进了一步。当然,这个模型推断的效果好坏,最终还是要交给发掘结果来定夺。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文章来源:Barjamovic, Gojko, et al. Trade, Merchants, and the Lost Cities of the Bronze Age. No. w23992.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2017.


其它参考文献:Eaton, Jonathan, and S, Kortum. "Technology, Geography, and Trade." Econometrica 70.5(2002):1741-1779.

Larsen, Mogens Trolle. Ancient Kanesh: A Merchant Colony in Bronze Age Anatoli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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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17-12-01 1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