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 | 被谣言萦绕的舒马赫:仍在城堡战斗的孤独车王

大人物 | 被谣言萦绕的舒马赫:仍在城堡战斗的孤独车王

舒马赫能走了,舒马赫能认出亲人了,舒马赫的生命只剩几小时了。自F1前冠军在滑雪场的雪道上严重摔伤之后,已经过去四年了。那些关于他身体状况的流言蜚语大行其道,也已经四年了。法国《队报》记者试图靠近舒马赫的私密城堡一探究竟,与舒马赫的“看护人”对话,告诉人们她是如何守护着舒马赫过去与将来的历史、他的传奇以及他的私人生活。

迈克尔舒马赫,最长的征途。

特派记者/ Stéfan L’Hermitte 发自格兰德(瑞士)、苏黎世(瑞士)、凯尔彭(德国)

Stéfan L’Hermitte:法国《队报》资深记者,毕业于法国里尔高等新闻学院。他关于法国田径运动员Pierre-Ambroise Bosse的报道曾获法国体育记者联合会最佳体育报道奖。

编辑/张蕾 谢凤梅

翻译/吴明敏


他值得拥有这样的风景。他买下了一幅田园风光画卷,画面边缘是莱芒湖(日内瓦湖),远景是勃朗峰,他和家人徜徉其间。这属于亿万富翁们的湖畔,空间宽阔、满目皆景。在经历了307次大奖赛、91场胜利和7个F1世界冠军称号,收获了足够的比赛奖金之后,舒马赫在瑞士宁静幽雅的地区建造了一座巴伐利亚式城堡。它包含55间房间、一个保龄球馆、一个游泳池、一间电影放映厅、和一个无与伦比的全景风光。邻居们把这个地方称为“舒马赫之地”。越过高高的篱笆,有一个时隐时现的侧影,鸭舌帽、红色背心,在蹦床上跳上跳下。很像舒马赫。这是舒马赫十八岁的儿子,米克。听上去他像是在开心地大喊,然而也可能是在释放愤怒。同他父亲曾经做的一样,他正在调整自己作为一名赛车手的状态,准备迎接第12季F3欧洲冠军赛。

迈克尔-舒马赫的儿子米克-舒马赫

往西边去一些,在尼翁(瑞士西部城市),同样的河岸,同样的风景,一个女人享受着阳光的轻抚,欣赏着夕阳下渐渐泛红的山峰,此时此景,生命壮美。然而她的眼眶突然湿润了。“我真想让他看到这一幕,让他躺在阳光里......”Sabine Kehm曾是德国Die Welt(世界)报的记者。她后来成为了迈克尔舒马赫的媒体公关,再后来又成了经纪人。她总是试图描绘一个真实的舒马赫,给他几乎无可撼动的体育地位赋予人性化的色彩,让他威风凛凛的形象显得温和一些。如今,她已经成为舒马赫的“看护人”,守护着他过去与将来的历史、他的传奇以及他的私人生活。她成为了人们可以呼唤、可以相信的人。是她辟谣了那个在舒马赫发生事故四年后,一度满世界飞的消息:“舒马赫将飞往美国接受一项奇迹般的治疗”。

面对记者,Sabine更喜欢选择“私下沟通”(不公开见报),因为一旦她说了点什么,“就会被解释成各种版本然后引起舆论风波”。舒马赫的亲友都坚定地抱有这种想法。于是沉默成为了最佳对策。任何医疗信息都不见踪影,保密级别如同国家元首的体检报告一般。迈克尔现在怎么样?她不能,也不想回答。人们也不会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大家都明白现在的状况”,她总结道,“就是尊严的问题。”

瑞士格兰德,舒马赫住地空中鸟瞰图。在主体住房之外,可以看到其它两个建筑,其中右边的建筑可能是为舒马赫康复准备的医疗区域

迈克尔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好像又有别的圈子在勒紧他。他的亲友缄默着,隔离着他。如果发声的话,要说些什么呢?说些事后会被人过度解读的话吗?让那些闲言碎语来陪伴这漫长、却不一定有实质意义的康复进展吗?

迈克尔的妻子Corinna始终规避公开发言。她以妻子、母亲的身份生活着,谨慎且保护意识强烈。Sabine才是正式的官方发言人。2014年6月17号,舒马赫滑雪事故发生将近六个月后,救护车将世界冠军从格勒诺布尔(法国)转移到洛桑(瑞士),她只写了如下的文字:“迈克尔舒马赫离开了格勒诺布尔大学医院以便(在洛桑大学医疗中心)继续长期康复治疗。他已经走出昏迷状态了。”

“他一直都严格遵循原则。任何记者都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也从未有摄影师进过他的家门。”——Sabine Kehm(塞宾-科姆),迈克尔舒马赫的经纪人

舒马赫与妻子科琳娜(Corinna)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更重要的信息流露出来了。“进展很缓慢。”Sabine Kehm(塞宾-科姆)有着敏感的文笔,她精雕细琢写出了舒马赫的官方自传,《一部私人自传》,“关于那个属于公众的人”,大开本,大红色封面,由眼光独到的Michel Comte(瑞士著名商业摄影师、导演)为之配图。画面上,迈克尔和妻子科琳娜(Corinna)在一顶牛仔帽后面公开接吻。在魅力和爱情面前,他让步了。Sabine(塞宾)写道:“他总是遵循着十分严格的准则,彻底分开私人和公共生活。在这方面,他从来不留交易的余地,任何记者都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也从未有摄影师进过他的家门。”几乎全球知名的大英雄迈克尔舒马赫喜欢扮作路人甲,到F1赛事无足轻重的美国悠闲散步。

四年之前的事故

2013年12月23日,44岁、已经从F1世界彻底退役的迈克尔舒马赫在萨瓦州的美孚度假。他和一群朋友,包括他的儿子米克在雪道上一起滑下来的时候,抄道想要变更路线。雪层不算厚,舒马赫一个踉跄,头撞到了一块岩石上。尽管戴着头盔,但是头部伤得很重。赛道上的救援人员马上看出他受伤程度严重。被送往格勒诺布尔医院之后,他在那里接受了手术,捡回了一条命,却陷入了昏迷。2014年夏天,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之后,他被转往瑞士的一个医疗中心,再转回家中,由一支医疗团队监护。

事发现场,紧急救援舒马赫。

“他曾向我提起过,他想要消失。”2016年春天,Sabine Kehm提及。这一意味深长的标题吸引了无数点击。不过,这句话与自杀无关。“(在事故发生前)他曾和我说,‘不要打电话给我谈明年的计划了,我想要消失。’这是他私下的梦想。因此我现在什么消息都不对外透露。”

作为见证人,Sabine Kehm如今愈加重视她曾听到的这个私密愿望。消息圈愈加收紧了。舒马赫的家族、法拉利红色家族:传奇车队斯库德里亚法拉利的前老板 Jean Todt(让-托特)和技术总监Ross Brawn、以及Gérard Saillant教授(法国著名骨科和创伤外科医生)......在这场由大脑脊髓研究所主导的斗争中,他们团结一致。该研究所表示,舒马赫家族曾经是,并且现在仍是他们的重要捐助者。在2007年,舒马赫还曾为他们出镜拍摄过一个感人的宣传片,片子里他用法语说道:“我们为您服务。”

“他们对我们隐瞒了真相。现在应该说说情况到底怎样了,不是吗?”Willi Weber(威利-韦伯),舒马赫的前经纪人如是说。

有人掌握着内部信息,有人则被抛在了圈子外面。在慕尼黑某医院的一张病床上,正在治疗脊柱弯曲的舒马赫前经纪人Willi Weber(威利-韦伯)生气地表示:“当我能给他们赚钱的时候,他们更爱我一些。” Weber曾送给年轻的舒米一辆F3赛车,以换取对方的一张长期合同。他也因此获得了“20%先生”这个绰号。曾经是餐饮业老板的Willi很生气,他谴责舒马赫现任经纪人Sabine Kehm:“他们不让我见他(舒马赫),我们从前可是一起度假的。亏我寄了鲜花、慰问卡片。我哭过很多次,这不是一般的伤心,做什么都没用,所以我不再继续了。”他补充道:“他们对我们隐瞒了真相。现在应该说说情况到底怎样了,不是吗?”

他的颅脑创伤究竟伤到何种程度?世界冠军的大脑是否因为他曾经从摩托车上摔下过多次而变得格外脆弱?固定在头盔上的GoPro运动相机是否加重了创伤?

2014年9月,在洛桑大学医疗中心待了三个月后,迈克尔回到了自己的城堡。那十三公顷的土地被密林包围,被自动摄像头随时监控。城堡有一道绿色的大门,盖着灰色沙滩的一侧湖畔,理论上从外面可以进去。这地方好像能当作进入庄园的跳板,然而里面一座座建筑却在提醒可能的入侵者:进来可是违法的。墙板、栅栏、灌木,它们构成了共同的防线。

“理论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有人对当地警方叹息。舒马赫的别墅在西边有一个露台,下面有一块公共休闲区,带小木屋和烧烤,称为“避难所”,市政府会根据需要借给大家用。据说,舒马赫家曾试图获得这块入侵他们空间的土地,但没有成功。通向这个公共休闲区的小路同时也通向舒马赫别墅的一处侧门。这个地方很美。即便看不出任何入侵私人住宅的企图,队报的两位特派记者在小路上进行秋日漫步时还是很快被一辆深色的奔驰盯上了, 并且收到了非常严肃的警告,当然,是以瑞士典型的友好姿态表达的。

那个男人走来和我们“聊天”。他发出了警告。“这样不好,会制造紧张。”谷歌地图展示了更多有关这个房子的信息。公园深处盖起了一栋房子。曾有人猜测那是准备用来接待迈克尔父亲的。而事实上,这或许就是庄园的医疗区域,它估值几百万欧元,迈克尔就在这里继续他的康复。从河岸上看不见这栋房子,用长焦镜头也看不见。房子的窗玻璃应该是镀了膜。

舒马赫的经纪人Sabine Kehm,2017年12月4号在巴黎举行的F1车手名人堂落成仪式晚会上。

狗仔们显得很无奈。消息几乎完全封闭。宫殿如同碉堡一般。E-Press 图片通讯社的主编Cristelle Dovery坦言道:“我们已经下了大力气,派了三个人,长时间盯梢。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们工作的本分。我们拍了照片回来看,但觉得它们不值得被放进数据库。有些人用的方法不如我们体面。有时候,职业道德还是重要的。比如在贝尔蒙多事件发生时(法国著名演员让-保罗·贝尔蒙多患病瘫痪后,因担心有损他的公众形象,媒体很久都没有发布照片),我们便证明了自己是有所保留的。杂志卖的是好故事,不是白粉。”

意大利媒体可谓是最执着的了。航拍器、船只、直升机,全用上了。靠着连绵森林的掩护,他们甚至曾经入侵了私人住宅。格勒诺布尔医院里的照片(也许是靠着假扮神父得到的)就是这样流传开来的。“我看到过那些照片”,一个可靠的信源声称。但是自从舒马赫抵达瑞士,尽管无数悬赏令灿若繁星,再没有人见过照片。该展示些什么呢?

非常觊觎这一选题的巴黎竞赛画报,自称对此不感兴趣。“这个题我们不做”,杂志摄影主管Guillaume Clavières强调,“谁会当刊登不雅照片的疯子呢?戴安娜王妃的事情闹得还不够吗?”

最著名的狗仔Jean-Claude Elfassi也保持了一致的口径:“展示一个糟糕状态下的人,这样的做法给媒体带来的负面形象会让其付出昂贵的代价。”

那些卑鄙的好奇者已被起诉

哪怕只有一张照片也好。可Sabine Kehm并没有那种能展现希望的照片,比如:迈克尔望着勃朗峰上的日落。什么都看不到,也没什么可说。无风偏起浪,谣言还是四处传播,从一个说法摇摆到另一个,“只是时间问题”;还有那奇怪的“他能走路了”。说得太夸张的人被讨伐、起诉。舒马赫家族的律师,媒体专家Herr Damm行事低调,但寸步不让。在比赛事故中瘫痪的前F1赛车手 Philippe Streiff曾三度在媒体递上的话筒前走漏风声。他言谈中提及的Saillant教授第一时间否认了这一说法,并指责了赛车手的这一行为。“我不得不写了道歉信,”Streiff承认,“现在我要彻底和这些事情划清界限。”

而2014年6月发生的“影子武者(Kagemusha )事件”无疑给相关情节增加了悬疑色彩。Kagemusha ,即武士的影子,日本导演黑泽明跨时代的杰作《影子武士》里一个小偷隐秘地成为一个死者的替身。勒索者以虚拟身份,试图向媒体提供12页“Jérémie Martin”的医疗记录,这是舒马赫的化名。此人在苏黎世被拘捕,否认了自己的行为,第二天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他曾经是“瑞士空中救援”的官员,该机构相当于瑞士的红十字会。在把舒马赫由法国转运往瑞士时,该机构曾一度被探查。

“瑞士空中救援”的主席Ernst Kohler的表态依旧停留在当初那句“这一悲剧事件使我们无比悲伤,说不出话来。”他跟外界再没有任何沟通,反复向舒马赫家族表达歉意。而该机构的运营总部则到处都被直升机飞行员们贴了孩子们用红色蜡笔画的画: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手发出指令,辞退了一名叫做法拉利的员工。

就像凤凰一样,舒马赫在流言的无源之火中一次次复活。他能呼气了,他哭了,他能走路了。“他哭了”,意大利严肃媒体《晚邮报》在2015年1月曾如此报道。记者兼作家的Giorgio Terruzzi写道:那是他“听见了孩子们、妻子、他狗儿们的声音后”发生的事,“他的每一滴眼泪里都蕴含着生命,以及一个被感动了的男人足以感动我们的那种力量。”两年半后,Terruzzi 重新自圆其说:“他流泪这件事被认为是一个好消息,但不能简单理解。以他当时可能的状况来看,这更可能是生理反应,而不是情感反应。”

“他能走路了”,这曾是德国杂志Bunte给出的标题。2015年的圣诞,系着节日缎带的一期期杂志带着这个标题走进了千家万户。“迈克尔很瘦,但在理疗师的帮助下可以走一点点了。他能走几步了,也能抬起一只胳膊了。”欧洲最大的大众杂志Bunte强调他们有准确信源。Corinna (舒马赫妻子)的律师 Herr Damm对此提起了诉讼。法院判决Brunte杂志为他们这个“圣诞故事”赔款5万欧。Brunte的报道经常出错。受人尊敬的法兰克福汇报体育版主编Anno Hecke对此提出疑问:“这是否是一种报道策略呢?抛砖引玉试图用假消息套取一点真相?”多嘴的人们如今被律师堵上了嘴,他们大多疲乏了。一扇扇门,一把把锁都关上了。

“迈克尔还在继续斗争。如果他今晚能和我们一起出席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国际汽车联合会主席Jean Todt(让-托特)在F1车手名人堂落成仪式晚会上说。

在科隆郊区的克尔彭市,藏身于一派田园风光中的一段卡丁车赛道弯道如今被冠名舒马赫。那是迈克尔的起点。父亲带他训练,母亲帮衬小酒馆的生意。但那些黑白照片你是不可能看到的。在莫尔日,莱芒湖畔(日内瓦湖),舒马赫的两个扑克牌友帕特里克和亨利 ——对,那个理性的迈克尔很喜欢这个游戏——拒绝了同我们的任何交流。“这是只属于他和我们的回忆。”

Jean Todt(让-托特)与舒马赫

如今大约有十五名左右的医护人员在他床边轮流看守。经常有不起眼的小车从那扇绿色的大门进进出出。没有人愿意吐露消息。可以想象,他们签订的合同里有非常严格的规定。Sabine Kehm则更愿意相信是医护人员的仁慈在起作用:“他们真的在乎。”(They care.) 用法语来说,他们在照顾他,照顾他的身体。以及他的隐私。经常和舒马赫家一起过平安夜的Jean Todt(让-托特)是不多的经常光顾豪宅的访客之一。他惜字如金。

1月份的时候,他在法兰西广播电台蓝色频道(France Bleu,主要播报法国各地地方新闻)发言:“迈克尔是我一个亲密的朋友,他和他的家人还在继续战斗,努力改善情况。我们需要为他和他的家人努力加油。”12月初,他作为国际汽车联合会主席,给为退役的F1车手修建的名人堂落成奠基时,说了下面这些最后的话——人们听到这些就该知足了:“迈克尔还在继续斗争,如果他今晚能和我们一起出席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这一天,在格兰德,勃朗峰隐身在一片肮脏薄雾的阴翳之下。

编辑于 2018-03-23 18: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