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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兹拉•庞德:鬼才总在意料之外,燃烧之中

埃兹拉•庞德:鬼才总在意料之外,燃烧之中

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年10月30日—1972年11月1日)


文/宝木笑

我们有时候能够遇见一类人,他们人数量稀少,被遇到的概率也极低,但一旦遇到则让人终生难忘。他们总会让人心生感慨,感慨人生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打开方式。他们总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即使有时候因此过得还不如我们,但依然无法阻止我们对他们的赞叹。他们才华横溢,但却剑走偏锋。他们精力充沛,但却专注非主流。他们思想深邃,但却总是离题万里。他们就是我们口中的“鬼才”。

有句话叫:“生活远比电影更出人意料。” 那么,埃兹拉•庞德就比生活本身更跌宕起伏。在这位年轻时酷似波斯王子,年老后又神似弗洛伊德的世界诗坛大神身上,我们还能感受到天才和鬼才的区别。鬼才带着天才的天赋,却行走于别样的江湖。天才是金庸世界里的煌煌之阵,鬼才是古龙江湖中的放荡不羁。

不管是金庸还是古龙,武功依然是一个硬核指标。如何区分哗众取宠和鬼才无敌?我们看看米芾的字儿,再看看网上那些“丑书”表演现场就知道了。我们读读李白的诗酒百篇,再翻翻当下正火的所谓诗人“大作”也就明白了。庞德的所有特立独行,都建立在他天才般的强横实力上。他是学界公认的20世纪英美文学史上举足轻重地位的现代派大诗人、大批评家,被称为英美现代诗的创始人。

在欧美文学史和诗学界,庞德一直和艾略特是同等量级的宗师。因为他们都对文学有开宗立派的功业,庞德和艾略特领军了后期的象征主义诗歌,而庞德自己还是意象派诗歌运动的领袖。对我们可能相对陌生的庞德,当年牛到什么程度呢?牛到我们推崇备至的艾略特长诗《荒原》的副题直接就是:“献给埃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牛到几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现代欧美文学的格局。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很多欧美现当代文学史研究者的公论。




因为,鬼才的眼光实在是太毒辣了。艾略特为何觉得连题记都不能表达自己对庞德的感情?当年,还未出名的艾略特拿着《荒原》找到庞德,后者直接删了三分之一,又修改了剩下的三分之二,而且在艾略特最艰难的时候给其最大的鼓励和推荐。

庞德在1913到1915年给当时已经成名的大诗人叶芝当了三年秘书。明明叶芝才是他的老师,庞德却大大咧咧郑重地“教”叶芝写诗。庞德很细致地分析了叶芝之前的诗作,然后给大神无数自己的写作建议。

叶芝在给爱尔兰民间传说女作家格雷戈里夫人的信中难掩兴奋:“我从他(庞德)那里得到的批评给我以新生;我把那首写塔拉的诗改造成了一个新的东西,我抛开了背上的弥尔顿模式,正带着新的信心从事写作。”此后,叶芝转变诗风,十年后拿下诺贝尔文学奖。在叶芝之前,鬼才庞德按照自己的脾气和风格帮助和力挺了另一位诗人,结果那位诗人也同样拿下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位诗人叫泰戈尔。

庞德属于交友极为广阔的那类鬼才,诗歌这一亩三分地早就不能满足这位神人了。他认识了一个个性十足的家伙,然后读了那人的小说,拍案叫绝之后疯狂三连,不顾当时主流文学的不屑。在庞德的力挺下,个性十足的大胡子出版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本书,在欧美文坛逐渐站稳脚跟,后来也同样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个大胡子叫海明威。

初冬的伦敦阴冷异常。一个带着近视镜、头发都开始花白的作家在雾都徘徊,显得十分落魄,甚至在小酒馆里,因为他的爱尔兰口音,他都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他随身带着自己的手稿,回味着不知是第几次的退稿苦涩。大胡子庞德和他攀谈起来,然后就开始读“眼镜”的手稿,之后很多天两人都在一起喝酒,大部分是大胡子庞德请客。最后,大胡子动用所有关系,让落魄作家的两部手稿全部出版,那两部书一本叫《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另一本叫《尤利西斯》,那个曾在伦敦街角江湖中落魄的书生就是詹姆斯•乔伊斯。

庞德就是这样,总在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给人很多温暖,就像一直在燃烧的某种高级能源。这种“燃烧态”也延续到了他的创作当中。鬼才一般精力旺盛,庞德就超能写,一生写了至少70本书,发表了150多篇长篇评论类论文,还学习了9门外语,虽然不能全部达到专八,但至少也差不多四级水平。




庞德的诗歌很有趣,完全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就是特别短,要么就是超级长。超级长的代表就是《诗章》,长达117章,涉及文学、艺术、建筑、神话、经济学等各个领域,几乎就是冲着百科全书去的。庞德从1915年他30岁时开始写《诗章》,陆续分章出版。鬼才一直写到了什么时候呢?答案是一直写到他去世的时候还没写完,而庞德活了87岁……

在长调占数量优势的欧美诗歌殿堂,庞德的短诗特立独行,是欧美诗学研究界公认的鬼才。庞德短诗的代表作《在一个地铁车站》特别帅气,读起来很有味道。我们可以稍微赏读一番。

原诗: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译文:

在一个地铁车站
人群见花容,
黑枝湿琼片。

需要说明的是,百度上的译文是: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百度上的译文也很好,但个人更喜欢之前的译文。因为,前一种翻译带着两重的契合。第一是意境方面。庞德总是剑走偏锋,但单从文字角度讲,甚至没有什么人对其语言能力发起过挑剔。庞德的文字驾驭能力太强了,而且终其一生都坚持“炼字成金”的写作原则,他和那些文字水平低下但却拿“灵魂写作”遮羞脸的伪诗人是有本质不同的。这简单的十几个单词的原稿其实很长,庞德不知删改了多少遍。这位执着的鬼才硬是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把原本31行的诗压缩成15行,最后又生生减到2行。

而且庞德的诗学主张是意象派的,他主张“意象本身就是语言”。当年庞德在伦敦和巴黎发动“诗歌革命”,拉着理查德、希尔达等诗人,一起组团炮轰大诗人丁尼生、阿诺德。核心就是一个,那些大神的诗歌形式过于晦涩难懂,充满解释性辞藻,和“意境”越来越远,是背离诗歌美学的。庞德当时提出的意象主义诗歌三原则一直影响到今天,我们甚至可以拿来比对一下当下的现代诗。庞德当时言简意赅地提了三条:一是要简洁明了地描绘事物,不要抽象浮华。二是要言简意赅,绝不使用任何不表达事物的词语。三是诗的节奏应该顺应词语本身的音乐性,通过诗句中字里行间的错落起伏,追求一种天然音乐美。

之所以觉得“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见花容,/黑枝湿琼片。”这个翻译好。还因为这种翻译契合了原作者的底蕴背景。如果有朋友喜爱日本的俳句,也许就会对庞德的这首著名短诗产生莫名的亲切感。这并非莫名,而是鬼才庞德终其一生都与当时欧美诗坛及文学界格格不入。当时的欧美诗坛和文学界还是“西方中心论”的天下,带着对东方文学的天然轻视。庞德正好相反,他一辈子都在推崇东方文学,一辈子都在推崇中国诗词和文化还有日本的俳句传统。

细分析这首短诗,我们会发现,庞德根本就没有遵守英诗五步抑扬格的传统,也没有严格按照英语诗歌的句法规则来写,全诗整体上是我们汉语诗词的意境加日本俳句的句格。雨天的巴黎地铁站台,人们行色匆匆,蒙太奇般幻化为身边流动的虚影。突然镜头定格在某张漂亮而清晰的脸庞,随后镜头继续虚化,那张青春美丽的脸和四周的虚影融为一体。镜头移动,转向地铁更加虚幻的远方,只留下近景处格外清晰的花瓣和湿漉漉的黑色枝丫……

以前讲意象派的诗,我很喜欢拿庞德的这首短诗做例子。因为写的是真的好,简单几笔,意境全出来了。庞德写这样的诗,并非偶然。如果上个世纪选几个积极推荐中国文化的代表人物,这位特立独行的鬼才绝对能排到前五。庞德一直喜欢中国古诗词,他从费诺洛萨遗稿中近150首中国古诗中,选择了李白、陶渊明、卢照邻、王维和郭璞等人的诗进行二次翻译,最后在1915年4月出版了那本著名的《华夏集》。

很牛的一本书,当时特别轰动,特别受欢迎。艾略特称赞《华夏集》是“20世纪诗歌的杰出典范”“庞德的中国诗翻译丰富了英语诗歌,就像菲茨杰拉德的《鲁拜集》丰富发展了英语诗歌一样”。庞德不仅是翻译那么简单,他直接将中国古诗作为意象派诗歌理论的重要基础,这样一来就在当时的欧美文学界掀起了一股很强的中国风。甚至有人说庞德打开了西方中国诗的新天地,在庞德以前,“中国并没有与她的名字相称的文学样式流行于英语国家”。




前面我们提过庞德鬼才般的毒辣眼光,他看重的人,后来都成为大神,很多都拿了诺贝尔文学奖。哦,对了,前面忘记说了,艾略特1948年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许有人会纳闷,既然庞德如此强悍,连他当时推荐的人都拿诺贝尔奖了,为何他就没拿到呢?这就得从鬼才的“出人意料”继续说下去。

艾略特1948年拿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庞德在哪儿呢?答案是在精神病院里。前面我们就说庞德精力旺盛,就像“燃烧的火”。这个世界总有那么极少数的人,会肆意地燃烧自己的丰沛的天赋和才华。庞德并非只是一个诗人,至少他自己不这么认为。在他的心中,人类的所有问题都和自己有关。原本出生在美国爱达荷州海利一个富裕家庭的庞德,20多岁来到伦敦后迅速崛起,后来还放弃了美国国籍。一战时候,庞德幻灭,一位至交好友还死于战场。后来二战又来了,特别是之前的经济大危机,让庞德看到英美这些自认为强悍的国家迅速陷入混乱。

鬼才愤怒了。鬼才的愤怒并非怨天尤人,而是愤怒于为何人类就不能找到一条解决这些问题的终极办法?剧情从此迈入更加狗血的桥段。一位大诗人开始转型研究社会学和经济学,最终竟然对墨索里尼的“网课”欲罢不能。这位大诗人和当时的意大利走得特别近,还自己搞 “原始自媒体”:先是向美国进行私人广播,宣讲自己对美国政治经济体制的认识,然后就成为当时意大利政府的官方主讲人,每周都去录节目。

1943年,二战如火如荼,庞德干劲十足,最终被美国政府指控叛国罪。1944年,庞德被美军俘虏,1945年被押到华盛顿受审。最终法院在例行的精神检查中发现,庞德患有精神病……此后十几年,庞德在精神病院度过。

在精神病院的庞德每天都从早写到晚,那十几年著作颇丰,继续保持欧美文化界大神的身份。在精神病院,庞德开始系统翻译我国孔子的著作,先后翻译了《大学》《中庸》以及部分《孟子》,还开始翻译《诗经》。另外,还写成了《诗章》第71—84章,就是著名的《比萨诗章》,这部诗集还获得了美国国会图书馆颁发的博林根诗歌奖……




很多时候,我会想庞德对我们这些普通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种鬼才和我们的距离实在有点儿远。他的文学才华闪耀异常,他的处事方式特立独行,他在二战时的意大利还犯过不可推脱的错误,他的思想纵横捭阖、方向太多……

但反过来想想,其实走近庞德并非为了成为庞德,而是为了提醒我们自己:这个世界和这个人生有很多的可能性,有很多种打开方式,我们这些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庞德。

意料之外,总有回甘。燃烧之中,总有光亮。

我曾试图写出天堂/别动/让风说话/那就是天堂。
让众神原谅/我做过的事/让那些我爱的人原谅/我做过的事。
——埃兹拉•庞德•《诗章》第117章


—END—


参考文献:

埃兹拉•庞德《比萨诗章》, 黄运特, 译, 漓江出版社, 1998

埃兹拉•庞德《阅读ABC》 陈东飚, 译.译林出版社, 2014

萨•伯科维奇主编.《剑桥美国文学史》5:诗歌与批评 (1910-1950).马睿, 等, 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9

伊•瓦岱《文学与现代性》 田庆生,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1

陶乃侃《庞德与中国文化》 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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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03-12 1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