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科学还是文化侵略:对积极心理学的哲学批评

普世科学还是文化侵略:对积极心理学的哲学批评

积极心理学提出20年来,席卷全球势不可挡。作为强调幸福、美德等积极心理的一场心理学运动,它的理念不仅影响了学术研究,也确实帮助世界各地的人们生活得更加幸福、美好。在中国,有越来越多的个人与组织学习和应用积极心理学,这无疑是好现象。

然而,相比于国际上的反思之声[1],国内似乎较少探讨兴起于西方的积极心理学,是否暗含了对中国的文化侵略。可能有人会说,Seligman(赛利格曼)等大牛不是强调积极心理学是客观的科学研究,力求价值中立、文化普世嘛。然而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

一,科学研究是客观中立的?

从心理学史的角度讲,科学哲学早已不再相信科研是客观、价值中立的活动了;心理学内部的文化心理学等思潮,也对“客观”研究和“普世”理论进行了抨击。[2]作为2000年才提出的心理学运动,积极心理学竟然还以价值和文化中立自居?不知道是赛老爷子等几位发起者的知识或时代局限,还是为了宣传推广或尽量有别于人本心理学的有意为之。

首先,科学为何不是客观和价值中立的?咱不说那么深,随便简单举例:假设我做个研究,去某公司请白领员工填几百份问卷,对比不同性别在主观幸福感量表上的得分。这个研究中,关注白领(选题兴趣),选择主观幸福感量表(对幸福的理解),考虑性别(性别作为本质的信念)而不分年龄(变量重要性判断),只取一个公司(广泛抽样与实践难度的权衡),乃至如何处理数据、解释结果,都包含着各种主观因素与价值判断。

当然,积极心理学标榜的价值中立(value free),是说它想要成为“描述性的”(descriptive)而非“规定性的”(normative)学科,即它研究各种优势与美德的规律,但不去规定什么才是好的,至于你是否按照积极心理学的发现去行动那也是你的自由。听起来很尊重个人选择对吧?然而有学者讽刺说,这就像你推出一套美食菜谱教做饭,然后强调好不好吃、要不要吃都和我无关,这不是搞笑吗?[1]

更重要的是,这种强调“科学”,进而与“客观”、“中立”绑定的操作,看起来尊重每一个文化与个体,反而掩盖了实际存在的文化侵略问题。

二,积极心理学是文化普世的?

我就不抽象地讨论文化与心理的理论了,直接上几个实例,揭示积极心理学是真的“普世”或文化中立(universally applicable, culture-free),还是存在某些文化侵略。

Seligman等研究者希望其理论适用于全人类,所以他们建构优势与美德的理论时,认真考察了包括儒道释在内的全球八大传统,试着抽取普遍的优势与美德,并有了著名的六大美德24项优势(Values in Action)。然而很多学者发现,自己国家的数据跑不出六大美德,比如香港Ho教授等发现24项优势在中国人群中汇聚成三大美德。如何这还只是统计游戏,那么问卷中"I practice my religion"这种题,你让大多数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怎么答?“When I hear people say something mean, I protest”,那中国人沉默地听领导训话或咆哮,都是因为我们不够正直咯?[3]

再者,求各大传统的共性或“最大公约数”,这种“普世”很明显看重共性轻视个性,何况西方总结的“共性”也是有偏的。比如我一直研究“随喜”(appreciative joy),用词源于佛教,简单理解就是为他人感到快乐。我最近的论文强调,随喜是东方人和西方人都有的常见现象,只是西方没有或不强调这个概念;而且随喜的性质,也足以作为第25个优势[4]。也就是说,西方心理学家也只能在他们的语言和概念中讨论人类有哪些优势,而未被提取或重视的现象,哪怕是普世的存在也会被忽略(还真有点社会建构论,语言决定人与现实的味道呢)。

更进一步,如果上面还只是忽略其它文化的特色,那么用自己的价值观代替其它文化的价值观,叫“文化侵略”不太过分吧?举个例子,作为测量“幸福”的最常用概念,主观幸福感被定义为更高的生活满意度,更高的积极情绪,更低的消极情绪;也就是快乐越多、痛苦越少,你就越幸福。可是强调辩证思维的东方文化,往往强调苦乐的平衡或痛苦的意义[5]。如果把积极情绪说得更具体点,相比于西方人更强调"快乐"甚至high(说你呢,心流),东方文化其实更强调宁静感[6]。兴奋或者宁静,极乐或者平衡,这些价值取向并无高下好坏之分,也不是说东方人必须或都是如此。但是,积极心理学以“科学”的名义,“客观中立”地反复讨论这样就能获得“幸福”,那样就能high起来。你确定大众也只是“客观中立”地听学术,而不会改变他们对于幸福的基本理解?

除了上面几个例子,还有些国际学者从更专业的哲学角度,批评积极心理学所传递的更多是西方的、个人主义的、工具主义的、享乐主义的价值观,并直白地抨击其为心理帝国主义(psychological imperialism;所以“文化侵略”不是我危言耸听瞎编乱造的说法哦),有兴趣的不妨深挖[1]。除了文化问题,我对积极心理学也有其它不满,以后有机会再吐槽吧。总之,积极心理学很好,非常值得研究和应用,但也有很多局限,不可盲从。套用我常对学生讲的句式:“我研究XX,不代表我信仰XX;我应用XX,不代表我赞同XX。”

三,如何面对文化侵略?

要澄清的是,我并非指责西方学者故意搞文化侵略。学者们在各自文化中搞研究,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视角和局限,这未必是故意为之。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够利益全人类,虽然有点自恋自大,但也算值得肯定的动机吧。何况多数学者只是在努力传播自己的东西,并非故意侵犯或打压谁。中国文化被“侵略”,说到底还是因为中国心理学目前的弱势。十年之前,正念被西方包装一圈后火回中国,堪称中国心理学积贫积弱的心史写照;直到今天,西方理论或概念才被认为有研究价值,国外干预或“国际培训”无论真假都能流行,这些现象依然存在。

回到个人层面,哲学批判的思维、理论建构的能力、对自身文化的敏感与自信,都是我们学术上需要更加重视的方面。所以我在给本科生上积极心理学的时候,也会带着学生进行细致反思,你是否同意这个概念的界定,这个理论暗含哪些预设等。面对公众,无论讲授知识还是带领干预,价值中立既不可能也没必要,而是应该澄清所教内容的价值立场——当然我们只能澄清最重要的立场,试图全部澄清就变成哲学课了。比如我的“正念积极心理”六周冥想课,会在第五周反思前几周内容的享乐与现实取向,并展开另一些可能。

再要澄清的是,重视中国文化不等于排外。很多同行把国际上先进、有益的理论与实务引入国内,这是非常有益且高效率的办法;而且我也做类似的事,比如最近正在引进第二代正念,并结合中国文化开发本土的第二代正念干预等。只是希望我们在加强输入的同时,能够保持对自身文化的敏感,通过看到别人更好照见自己。反之,“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希望我们不只学习和追随西方的流行趋势,还能建立自己的视角与体系,那才是真正的中国声音,世界贡献。

最后,祝各位新年快乐。欢迎关注本栏目,更多积极心理学的知识和实务信息,明年继续放出~

2019年12月20日

作者与版权

曾祥龙,任教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开设积极心理学、心理学史课程;研究积极心理学、临床心理学,专精正念、慈悲冥想、随喜、自我怜悯等主题的研究与实践应用。

本文章由 曾祥龙 原创,多平台并发。图片来自Unsplash的Ben White, Alex Kondratiev, Tony Bertolino。

主要参考文献

[1] Banicki, K. (2014). Positive psychology on character strengths and virtues. A disquieting suggestion. New Ideas in Psychology, 33, 21-34.

[2] 叶浩生 主编. (2019). 心理学通史(第2版).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3] Ho, S. M., Rochelle, T. L., Law, L. S., Duan, W., Bai, Y., & Shih, S. M. (2014). Methodological issues in positive psychology research with diverse populations: Exploring strengths among Chinese adults. In Perspectives on the intersection of multiculturalism and positive psychology (pp. 45–57). Springer, Dordrecht.

[4] Zeng, X., Sun, Y., Deng, Y., & Oei, T. (2019). Appreciative joy rooted in Chinese culture: Its relationship with strengths in values in action. The Journal of Positive Psychology. doi: 10.1080/17439760.2019.1651886

[5] Joshanloo, M. (2014). Eastern Conceptualizations of Happiness: Fundamental Differences with Western Views. Journal of Happiness Study. doi: 10.1007/s10902-013-9431-1

[6] Lee, Y. C., Lin, Y. C., Huang, C. L., & Fredrickson, B. L. (2013). The construct and measurement of peace of mind. Journal of Happiness Studies, 14(2), 571–590.

发布于 2019-12-20 14:12